我认为写作必需通过个人的高度劳动,来慢慢完成,不宜依赖其他方法。从表面看,工作方式和整个社会发展,似乎有了些脱节。我曾抱着十分歉意,向读者要求,不宜对我成就估计过高,期望过大,也不必对我工作完全失望。因为我明白自己的长处和弱点。正如作战,如需用文学作短兵,有利于速战速决,不是我笔下所长。如需要人守住阵地,坚持下去,十年二十年如一日,我却能作得到,而且是个好手。十年工作只是学习写作走完第一段路,我可走的路应当还远。盼望对我怀着善意期待的读者,再耐心些看看我第二个十年的工作。不料新的试验用笔,还刚写成三个小集,《边城》、《湘行散记》、《八骏图》,全国即进入全面抗战伟大历史时期。我和家中人迁住在云南滇池边一个乡下,一住八年。由于脱离生活,把握不住时代大处,这段期间前后虽写了七八个小集子,除《长河》、《湘西》二书外,其余作品不免越来越显得平凡灰暗,反不如前头十年习作来得单纯扎实。抗日胜利复员,回到北京几年中,就几几乎再不曾写过一个有分量像样子篇章。解放十年来,则因工作岗位转到博物馆,作文物研究,发现新的物质文化史研究工作,正还有一大堆空白点,待人耐烦热心用个十年八年工夫来填补。史部学本非我所长,又不懂艺术,惟对于工艺图案花纹、文物制度,却有些常识。特别是数千年来,万千劳动人民共同创造发明的“食”与“衣”分不开的陶瓷、丝绸、漆玉花纹装饰图案,从来还没有人认真有系统研究过。十年来我因此在这些工作上用了点心。其次,博物馆是个新的文化工作机构,一面得为文化研究服务,另一面又还可为新的生产服务,我即在为人民服务一类杂事上,尽了点个人能尽的力。至于用笔工作,一停顿即将近十年,俗话说“拳不离手”,三十年前学习写作一点点旧经验,笔一离手,和打拳一样,荒疏下来,自然几几乎把所有解数忘记了。更主要即是和变动的广大社会生活脱离,即用笔,也写不出什么有分量作品。十年来,社会起了基本变化,许许多多在历史变动中充满了丰富生活经验、战斗经验的年青少壮,在毛主席文艺思想指导下,已写出了千百种有血有肉纪念碑一般反映现实伟大作品,于国内外得到千百万读者的好评,更鼓舞着亿万人民为建设新中国而忘我劳动。老作家中,也有许许多多位,能自强不息,不断有新作品产生。劳动态度和工作成就,都足为青年取法。相形之下,我的工作实在是已落后了一大截。过去一点习作上的成就,又显得太渺小不足道。只能用古人几句话自解:“日月既出,天下大明,爝火可熄。”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293-313. Accessed: 2/28/2014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我本来是一个平凡乡下人,智力才分都在中等,只由于种种机缘,居然在过去一时,有机会参加这个伟大艰巨工作,尽了我能尽的力,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原来工作可说是独行踽踽,因此颠顿狼狈,而且不可免还时有错误,和时代向前的主流脱离。现在却已进入人民队伍里,成为我过去深深希望的“公民”之一员,踏踏实实,大步向共同目标走去。……如今试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过去,觉得实在没有丝毫可以骄傲处。但是一点作公民的努力,终于实现,也让我还快乐。因为可以说曾经挣扎过来,辛苦过来,和一些“袭先人之余荫”,在温室中长大的知识分子的生命发展,究竟是两种不同方式。也活得稍微扎实硬朗一些。但比起万千革命家的奋斗牺牲说来,我可真太渺小不足道了。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313-20. Accessed: 2/28/2014


但是,若我们离开这油坊,一里两里,我们所能知道这油坊是活的,是有着人一样的生命,而继续反复制作一种有用的事物的,将从什么地方来认识?一离远,我们就不能看到那如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式奇怪的房子了。我们也不知道那怪屋里是不是有三条牯牛拖了那大石碾盘打转。也不知灶中的火还发吼没有。也不知那里是空洞死静的还是一切全有生气的。是这样,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听那打油人唱歌,听那跟随歌声起落、仿佛为歌声作拍的洪壮的声音。从这歌声,从油槌打击的闷重声音上,我们就俨然看出油坊中一切来了。这歌声与打油声,有时二三里以外还可以听到,是山中庄严的音乐,庄严到比佛钟还使人感动,能给人气力,能给人静穆与和平。从这声音可以使人明白严冬的过去,一个新的年分的开始,因为打油是从二月开始。且可以知道这地方的平安无警,人人安居乐业,因为地方有了警戒是不能再打油的。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402-10. Accessed: 3/3/2014


使人顽固是假的礼教与空虚的教育,这两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脑中有影响,所以这时逐鸡的五明,听到阿黑嚷口渴,不怕笑话,即刻又从干爹身边跑过,走到阿黑房中去了。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542-43. Accessed: 3/3/2014


打禾的日子是热闹的日子,庄稼人心中有丰收上仓的欢喜,一面有一年到头的耕作快到了休息时候的舒畅,所有人,全是笑脸! 慢慢的,各个山坡各个村落各个人家门前的大树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堆,显见的是谷子已上仓了。这稻草的堆积,各处可见到,浅黄的颜色,伏在叶已落去了的各种大树下,远看便象一个庞大兽物。有些人家还将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那些山谷中晚熟的黍类薯类。地方没有盗贼,他们怕的是野猪,野猪到秋天就多起来了。 这个时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无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牛也不需要放出去吃草了,他就是常常上山去捡柴。捡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这个卖钱,也不是烧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余的油松柴,就不知有几千几万。五明捡柴,一天捡回来的只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红果。这小子,出大门,佩了镰刀,佩了烟管,还佩了一支短笛,这三样东西只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山在西风中吹笛子给人听!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来了。笛子还是继续吹,鹿就呆在小子身边睡下,听笛子声音醉人。来的这匹鹿有一双小小的脚,一个长长的腰,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来的是阿黑。阿黑的爹这时不打油,用那起着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乡约家抹“一点红”纸牌去了。阿黑成天背了竹笼上山去,名义也是上山捡柴扒草,不拘在什么地方,不管多远,她听得出五明笛子的声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象一匹小花鹿跑到猎人这边来了。照例是来了就骂,骂五明坏鬼,也不容易明白这“坏”意义究竟是什么。大约就因为五明吹了笛,唱着歌,唱到有些地方,阿黑虽然心欢喜,正因为欢喜,就骂起“五明坏鬼”来了。阿黑身上并不黑,黑的只是那张脸,五明唱歌唱到—— “娇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写在白纸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骂人。使阿黑骂人,也只怪得是五明有嘴。野猪有一张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劲就把田中大红薯从土里掘出,吃薯充饥。五明嘴不大,却乖劣不过,唱歌以外不单是时时刻刻须用嘴吮阿黑的脸,还时时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气顶多,还有许多说不出的铺排,全似乎要口包办,都有使阿黑骂他的理由。一面骂是骂,一面要作的还是积习不改,无怪乎阿黑一见面就先骂“五明坏鬼”了。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621-41. Accessed: 3/3/2014


为证明妖精存在起见,老师傅不惜在两个朋友面前说出丢脸的话,他说他有时还得为妖精作揖,因为妖精成了道也象招安了的土匪一样,不把他当成副爷款待可不行。他又说怎么就可以知道妖精是有根基的东西,又说怎么同妖精讲和的方法。总之这老东西在亲家面前只是一个喝酒的同志,穿上法衣才是另外一个老师傅!其实,他做着捉鬼降妖的事已有二三十年,却没有遇到一次鬼。他遇到的倒是在人中不缺少鬼的本领的,同他赌博,把他打筋斗唱神歌得来的几个钱全数掏去。他同生人说打鬼的法力如何大,同亲家老朋友又说妖是如何凶,可是两面说的全是鬼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法力究竟比赌术精明多少。 这个人,实在可以说是好人,缺少城中法师势利习气,唱神歌跳舞磕头全非常认真,又不贪财,又不虐待他的徒弟。可是若当真有鬼有妖,花了钱的他就得去替人降伏。他的道法,究竟与他的赌术哪样高明一点,真是难说的事!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669-77. Accessed: 3/3/2014


日子快到了,差八天。这几天中的五明,倒不觉得欢喜。虽说从此以后阿黑是自己家里的人,要顽皮一点时,再不能借故了,再不能推托了,可是谁见到有人把妻带到山上去胡闹过的事呢?天气好,趣味好,纵说适宜于在山上玩一切所要玩的事情,阿黑却不行,这也是五明看得出的。结了婚,阿黑名分上归了五明,一切好处却失去了。在名分与事实上方便的选择,五明是并不看重这结婚的。在未做喜事以前的一月以来,五明已失去了许多方便,感到无聊;距做喜事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五明也一天惶恐一天了。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803-8. Accessed: 3/3/2014


“小鬼,只有十天了!” “是呀!就只十天了!” 阿黑的意思是只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明的人,任什么事也可以随意不拘,何必忙。五明则觉得过了这十天,人住在一块,在一处吃,一处做事,一处睡,热闹倒真热闹,只是永远也就无大白天来放肆的机会了。 他们争持了一会儿。不规矩的比平常更不规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坚持得久,决不投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则是在家中,一则是天冷。姑妈在另一意义上告给阿黑的话,阿黑却记下来了。在家中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萨,有神,有鬼,不怕处罚,倒象是怕笑。瞒了活人瞒不了鬼神,许多女人是常常因了这念头把自己变成更贞节了的。 “阿黑,你是要我生气,还是要我磕头呢?” “随你的意,欢喜怎么样就怎么样,生气也好,磕头也好。” “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气!” “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气吧。” “你‘不要怕’,姑妈说的,你是怕……” “放狗屁。小鬼你要这样,回头姑妈回来时,我就要说,说你专会谎老人家,背了长辈做了不少坏事情。” 五明讪讪的说不怕,总而言之不怕,还是歪缠。说要告,他就说: “要告,就请。但是她问到同谁胡闹,怎样闹法,我要你也说给她听。你不说,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三回或者四回,就有东西长起来’,你为什么又没有?我还要问她!” 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别多。处处引证姑妈的话拿来当笑话说。究竟阿黑在正式做新娘以前,会不会有东西慢慢长起来,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虽说有些事,是并不象姑妈说的俨然大事了。然而要问五明,懂到为什么就有孩子,他并不比他人更清楚一点的。他只晓得那据说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树、泅水、摸鱼、偷枇杷吃还来得有趣味。春天的花鸟太阳,当然不是为住在大都会中的诗人所有,象他这样的人,才算不虚度过一个春天。好的春天是过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时是应当打一两下哩。 被打的五明,生成贱骨头,在阿黑面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让他胡闹,非打他两下不行。要他闹,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吓怕,因此就老实了,他是因为被打,就俨然可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数时节还愿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欢喜。他不能怎样把阿黑虐待。至于阿黑,则多数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为了最后的胜利,为了把这小子的心搅热,都得打他骂他。 在嘴上的厉害已经得到以后,他用手,把手从虚处攻击。一面口上是议和的话,一面并不把已得的权利放弃,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878-902. Accessed: 3/3/2014


懂得节制的情人,也就是极懂得爱情的情人。然而决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说来,阿黑可说是不“了解”五明的。五明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并无多话可说,虽然懊恼,很少发挥。他到后无话可说了,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欢。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912-13. Accessed: 3/3/2014


可怜悯的人,玩了大半天,一双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干新的泥迹,到自己发觉草鞋已不是新的时候,又想起所作的事情来了。 他放声的哭,外面是雨声和着。他哭着走到油榨边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只是一窝黄色象马尿的积水。 为什么一切事变得如此风快?为什么凡是一个人就都得有两种不相同的命运?为什么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油坊?颠子人虽糊涂,这疑问还是放到心上。 他记起油坊,已经好久好久不是当年的油坊的情形来了,他记起油坊为什么就衰落的原因,他记起同油坊一时衰败的还有谁。 他大声的哭,坐到一个破坛子上面,用手去试探坛中。本来贮油的坛子,也是贮了半满的一坛脏水,所以哭得更伤心了。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965-72. Accessed: 3/3/2014


阿黑何尝不知道是冤了五明。但方法如此用,则在耳边可以又听出五明若干好话了。听好话受用,女人一百中有九十九个愿意听,只要这话男子方面出于诚心。从一些阿谀中,她可以看出俘虏的忠心,他可以抓定自己的灵魂。阿黑虽然是乡下人,这事恐怕乡下人也懂,是本能的了。逼到问他说是在想谁,明知是答话不离两人以外,且因此,就可以“坐席”,是阿黑意思。阿黑这一月以来,她需要五明,实在比五明需要她还多了。但在另一方面,为了顾到五明身体,所以不敢十分放纵。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1018-23. Accessed: 3/3/2014


五明见阿黑不高兴,心就想,想到缠人的话,唱了一支歌。他轻轻唱给阿黑听,歌是原有的往年人唱的歌。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阿黑笑,自己承认是豆荚了,但不承认包谷是缠得坏的东西,可是被缠的包谷,结果总是半死,阿黑也觉得,所以不能常常尽五明的兴,这也就是好理由!五明虽知唱歌,却不原谅阿黑的好意,年纪小一点的情人可真不容易对付的。唱完了歌的五明,见阿黑不来缠他,却反而把阿黑缠紧了。 阿黑说:“看啊,包谷也缠豆荚!” “横顺是要缠,包谷为什么不能缠豆荚?” 强词夺理的五明,口是只适宜作别的事情,在说话那方面缺少天才,在另外一事上却不失其为勇士,所以阿黑笑虽是笑,也不管,随即在阿黑脸上作呆事,用口各处吮遍了。阿黑于是把编就的花圈戴到五明头上去。 若果照五明说法,阿黑是一坨糖,则阿黑也应当融了。 阿黑是终于要融的,不久一会儿就融化了。不是为天上的日头,不是为别的。是为了五明的呆。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1055-66. Accessed: 3/3/2014


为什么在两次雨里给人两种心情,这是天晓得的事。五明颠子真颠了。颠了的五明,这时坐在坛子上笑,他想起阿黑融了化了的情形,想起自己与阿黑融成一块一片的情形,觉得这时是又应当到后坡洞上去了。(在那里,阿黑或者正等候他。)他不顾雨是如何大,身缩成一团,藏到斗笠下,出了油坊到后坡洞上去。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1067-70. Accessed: 3/3/2014


生活过来的人思索到的事情,不应当要那些正在生活的人去明白。生活是年青人一种权利,而思索反省却是一个再没有生活权利了的老年人的义务。可是我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1233-35. Accessed: 3/3/2014


“假若草木能有知觉,它在希望或追忆里,为未来或过去那个春天,它应当是快乐的。” 绅士对于这个对白发生了一种思索的兴味,他愿意接续到这一点问题上,思想徘徊逍遥。他承认了年青人的议论,同时又有所否认。他说:“是的,草木应当快乐,因为它有第二个春天可以等待。这一方面我们可仍然看出了人类的悲惨处,因为人类并没有未来。一个年青人在爱情中常常悬想到未来,便极胡涂的打发了现在。到了老年,明白未来永远不会来到了,想象的营养,便只好从过去那个仓库里支取他的储蓄。我就是只能取用昨天储蓄却不能希望明天的一个人。” 年青人在这个储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个意见。“一个有面粉同金块储蓄的人,永远不至于为生活艰难所困;一个不缺少人生经验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给他一种最大的尊敬。”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1397-1404. Accessed: 3/3/2014


“老师,神是聪明的,他把一切创造得那么美丽,却要人自己去创造赞美言语。即或那么一小点露水,也使我们全历史上所有诗人拙于言语来阿谀。从这事上我们可以见出人类的无能与人类的贫乏。人类固然能够酿造烧酒,发明飞机,但不会对自然的创作有所批评,说一句适当的话。” 那城市中人说:“创造一切美,却不许人用恰当的言语文字去颂扬,那么说来神是自私的了!” “老师,我不能承认你这点主张。神不是自私的。因为他创造一切,同时在人类中他也并不忘记创造德性颜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这种高尚的灵魂同美丽的身体上,却没有可安置我们称誉的地方。这不是神的自私,却是神的公正。由于人力以外而成的东西,原用不着赞美而存在的。一切美处使人无从阿谀,就因为神不须乎赞美。” “这样说来,诗人有时是一种罪人了。因为每一个诗人,皆是用言语来阿谀美丽诋毁罪恶的。” “老师,很抱歉,我不大明白诗也不大尊敬诗人,因为我是一个在自然里生活的人。但照到你所说的诗人,我懂得你对于这种人的意思。在人类刑法中,有许多条款使人犯罪,作诗现在还不是犯罪的一种。但毫无可疑,他们所作的事,却实在是多数人同那唯一的神都无从了解的。由于他们的冒失,用一点七拼八凑而成的文字,过分的大胆去赞美一切,说明一切,所以他们各得了他们应得的惩罚,就是永远孤独。但社会在另一方面又常常是尊重他们鼓励他们的,就因为他们用惯了那几千符号,还能保存一点历史的影子,以及为那些过份愚蠢的人,过份褊狭的人,告给一些自然的美同德性的美。这些事在一个乡下人可有可无,一个都市中人是十分需要的。一个好诗人象一个神的舌人,他能用贫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点的光辉。但他工作常常遭遇失败,甚至于常常玷污到他所尊敬的不能稍稍凝固的生命,那是不必怀疑了的。” “你这种神即自然的见解,会不会同你对科学的信仰相矛盾?” “老师,你问得对。但我应当告你,这不会有什么矛盾的。我们这地方的神不象基督教那个上帝那么顽固的。神的意义在我们这里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现象,不是人为的,由于他来处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宽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归人去作。人类更聪明一点,也永远不妨碍到他的权力。科学只能同迷信相冲突,或被迷信所阻碍,或消灭迷信。我这里的神并无迷信,他不拒绝知识,他同科学无关。科学即或能在空中创造一条虹霓,但不过是人类因为历史进步聪明了一点,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条虹,但原来那一条非人力的虹的价值还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迹,神应当同意而快乐的。” “但科学是在毁灭自然神学的。” “老师,这有什么要紧?人是要为一种自己所不知的权力来制服的,皇帝力量不能到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学还没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以前,仍然尽他们为神所管束,到科学发达够支配一切人的灵魂时候,神慢慢的隐藏消灭,这一切都不须我们担心。但神在 ××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只是一个抽象的东西,是正直和诚实和爱。科学第一件事就是真,这就是从神性中抽出的遗产,科学如何发达也不会抛弃正直和爱,所以我这里的神又是永远存在,不会消灭的。”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1653-81. Accessed: 3/3/2014


“可是宝石是五色的,谁应当算最好的一颗?” “一切你觉得好的,照到这里规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里,你应当用谦卑装饰你女人的骄傲,用绫罗包裹你女人的身体,这是城里的规矩。你得守到这种规矩,方可以得到女人。可是这里一切都用不着!这是边境地方,是 ××,是神所处置的地方。这里年青女人,除了爱情以及因爱情而得的智慧和真实,其余旁的全无用处。你不妨去冒一次险,遇到什么好看的脸庞同好看的手臂时,大胆一点,同她说说话,你将可以听到她好听的声音。只要莫忘了这地方规矩,在女人面前不能说谎;她问到你时,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应,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后,就让她同时也知道你对于她的美丽所有的尊敬。一切后事尽天去铺排好了。你去试试吧,老师,让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烧你的眼睛吧。不要担心明天,好好处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时,我不反对你为过去的历史和未来的希望而生活,到这里却应当为生活而生活。一个读书人只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1745-55. Accessed: 3/3/2014


你前天和我说神在你们这里是不可少的,我不无怀疑,现在可明白了。我自以为是个新人,一个尊重理性反抗迷信的人,平时厌恶和尚,轻视庙宇,把这两件东西外加上一群到庙宇对偶像许愿的角色,总拢来以为简直是一出恶劣不堪的戏文。在哲学观念上,我认为‘神’之一字在人生方面虽有它的意义,但它已成历史的,已给都市文明弄下流,不必需存在,不能够存在了。在都市里它竟可说是虚伪的象征,保护人类的愚昧,遮饰人类的残忍,更从而增加人类的丑恶。但看看刚才的仪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过它的庄严和美丽,是需要某种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神仰赖这种条件方能产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丽。缺少了这些条件,神就灭亡。我刚才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敬神谢神,完全是一出好戏,一出不可形容不可描绘的好戏。是诗和戏剧音乐的源泉,也是它的本身。声音颜色光影的交错,织就一片云锦,神就存在于全体。在那光影中我俨然见到了你们那个神。我心想,这是一种如何奇迹!我现在才明白你口中不离神的理由。你有理由。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二千年前中国会产生一个屈原,写出那么一些美丽神奇的诗歌,原来他不过是一个来到这地方的风景纪录人罢了。屈原虽死了两千年,《九歌》的本事还依然如故。若有人好事,我相信还可从这口古井中,汲取新鲜透明的泉水!”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2208-20. Accessed: 3/3/2014


“你一定不再反对我们这种对于神的迷信了。因为这并不是迷信!以为神能够左右人,且接受人的贿赂和谄谀,因之向神祈请不可能的福佑,与不可免的灾患,这只是都市中人愚夫愚妇才有的事。神在我们完全是另一种观念,上次我就说过了。我们并不向神有何苛求,不过把已得到的——非人力而得到的,当它作神的赐予,对这赐予作一种感谢或崇拜表示。今夜的仪式,就是感谢或崇拜表示之一种。至于这仪式产生戏剧的效果,或竟当真如你外路人所说,完全是戏,那也极自然。不过你说的神的灭亡,我倒想重复引申一下我的意见,我以为这是过虑。神不会灭亡。我们在城市向和尚找神性,虽然失望,可是到一个科学研究室里去,面对着那由人类耐心和秩序产生的庄严工作,我以为多少总可以发生一点神的意念。只是那方面旧有的诗和戏剧的情绪,恐怕难于并存罢了。”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2221-28. Accessed: 3/3/2014


“我以为‘神’之一字我们如果还想望把它保存下去,认为值得保存下去,当然那些地方是和神性最接近的。神的对面原是所谓人类的宗教情绪,人类若能把‘科学’当成宗教情绪的尾闾,长足进步是必然的。不幸之至却是人类选上了‘政治’寄托他们的宗教情绪,即在征服自然努力中,也为的是找寻原料完成政治上所信仰的胜利!因此有革命,继续战争和屠杀,他的代价是人命和物力不可衡量的损失,它的所得是自私与愚昧的扩张,是复古,政体也由民主式的自由竞争而恢复专制垄断。这不幸假若还必需找个负责者,我认为目前一般人认为伟大人物都应当负一点责。因为这些人思索一切,反抗一切,却不敢思索这个问题,也不敢反抗这个现象。” 城里客人说:“真是的!目前的人崇拜政治上的伟人,不过是偶像崇拜情绪之转变。” 总爷说:“这种崇拜当然也有好处,因为在人方面建造神性,它可以推陈出新,修正一切制度的谬误和习惯的惰性,对一个民族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但它最大限度也必然终止于民族主义,再向前就不可能。所以谈世界大同,一句空话。原因是征服自然的应分得到的崇敬,给世界上野心家全抢去了。挽救它唯一办法是哲学之再造,引导人类观念转移。若求永生,应了解自然和征服自然,不是征服另一种族或消灭另一种族。”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2229-40. Accessed: 3/3/2014


天上星子移动虽极快,一秒钟跑十里或五十里,但距离我们这个人住的世界实在太远,所以我们要寻找它时,倒容易发现。人和人相处太近,虽不移动也多间阻,一堵墙或一个山就隔开了,所以一切碰头都近于偶然,不可把握的偶然。……

沈从文, 阿黑小史. Kindle Edition. loc. 2251-53. Accessed: 3/3/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