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並不怎樣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華。十字街上有金銀首飾店、布莊、油鹽店、茶莊、藥店,也有拔牙的洋醫生。那醫生的門前,掛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畫著特別大的有量米的斗那麼大的一排牙齒。這廣告在這小城裡邊無乃太不相當,使人們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因為油店、布店和鹽店,他們都沒有什麼廣告,也不過是鹽店門前寫個「鹽」字,布店門前掛了兩張怕是自古亦有之的兩張布幌子。其餘的如藥店的招牌,也不過是:把那戴著花鏡的伸出手去在小枕頭上號著婦女們的脈管的醫生的名字掛在門外就是了。比方那醫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藥店也就叫「李永春」。人們憑著記憶,那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們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裡。不但城裡的人這樣,就是從鄉下來的人也多少都把這城裡的街道,和街道上盡是些什麼都記熟了。用不著什麼廣告,用不著什麼招引的方式,要買的比如油鹽、布匹之類,自己走進去就會買。不需要的,你就是掛了多大的牌子,人們也是不去買。那牙醫生就是一個例子,那從鄉下來的人們看了這麼大的牙齒,真是覺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邊,停了許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麼道理來。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絕對的不去讓那用洋法子的醫生給他拔掉,也還是走到李永春藥店去,買二兩黃連,回家去含著算了吧!因為那牌子上的牙齒太大了,有點莫名奇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醫生,掛了兩三年招牌,到那裡去拔牙的卻是寥寥無幾。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48-61. Accessed: 1/31/2014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學校校長的兒子。 於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業學堂設在廟裡邊,沖了龍王爺了,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係,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的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的氣死,他這口氣那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裡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麼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麼大的禍,老龍王怎麼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龍王爺並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的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龍王爺呀!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那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回來,不讓他念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裡念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麼?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了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31-44. Accessed: 1/31/2014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地居民的福利有兩條: 第一條:常常抬車抬馬、淹雞掩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了,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麼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麼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大不講衛生了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濟,第二也不算什麼不衛生。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81-84. Accessed: 2/1/2014


至於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台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吧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畫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那個鄉、那個縣、那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瘤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裡,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於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台上或是大門洞裡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於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的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裡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裡邊是這樣。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96-203. Accessed: 2/1/2014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麼?」 僕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204-6. Accessed: 2/1/2014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台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的活著。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206-8. Accessed: 2/1/2014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的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遠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裡,又得照舊的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裡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麼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只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的就都這樣的過去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274-84. Accessed: 2/1/2014


過去了賣麻花的,後半天,也許又來了賣涼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這頭喊,那頭就聽到了。 要買的拿著小瓦盆出去了。不買的坐在屋子一聽這賣涼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應燒晚飯的時候了。因為這涼粉一個整個的夏天都是在太陽偏西,他就來的,來得那麼準,就像時鐘一樣,到了四五點鐘他必來的。就像他賣涼粉專門到這一條胡同來賣似的。似乎在別的胡同裡就沒有為著多賣幾家而耽誤了這一定的時間。 賣涼粉的一過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338-42. Accessed: 2/1/2014


關於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的愛好,竟還有甚於此的,竟有想要傾家蕩產的。傳說上,有這樣的一個家長,他下了決心,他說: 「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358-60. Accessed: 2/1/2014


賣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361. Accessed: 2/1/2014


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藥舖,去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麼再到「李永春」藥舖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回到家裡,用火一烤,黏黏糊糊的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一貼,貼了半個月。 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麼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的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 於是再買一貼去,貼來貼去,這手可就越腫越大了。還有些買不起膏藥的,就撿人家貼乏了的來貼。 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411-19. Accessed: 2/1/2014


大神的旁邊,還有一個二神,當二神的都是男人。他並不昏亂,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趕快把一張圓鼓交到大神的手裡,大神拿了這鼓,站起來就亂跳,先訴說那附在她身上的神靈的下山的經歷,是乘著雲,是隨著風,或者是駕霧而來,說得非常之雄壯。二神站在一邊,大神問他什麼,他回答什麼。好的二神是對答如流的,壞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說衝著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鬧起來的。大神一鬧起來的時候,她也沒有別的法,只是打著鼓,亂罵一陣;說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後,還會游魂不散,家族、親戚、鄉里都要招災的。這時嚇得那請神的人家趕快燒香點酒,燒香點酒之後,若再不行,就得趕送上紅布來,把紅布掛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殺雞,若鬧到了殺雞這個階段,就多半不能再鬧了。因為再鬧就沒有什麼想頭了。 這雞、這布,一律都歸大神所有,跳過了神之後,她把雞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了之後,做起褲子穿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433-41. Accessed: 2/1/2014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 過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噹噹的響。於是人們又都招了慌,爬牆的爬牆,登門的登門,看看這一家的大神,顯的是什麼本領,穿的是什麼衣裳。聽聽她唱的是什麼腔調,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靜時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個個都打得漂亮。 若趕上一個下雨的夜,就特別淒涼,寡婦可以落淚,鰥夫就要起來彷徨。 那鼓聲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個迷路的人在夜裡訴說著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著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愛的母親送著她的兒子遠行。又好像是生離死別,萬分的難捨。 人生為了什麼,才有這樣淒涼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連聽也不要聽了。其實不然,鼓一響就又是上牆頭的上牆頭,側著耳朵聽的側著耳朵在聽,比西洋人赴音樂會更熱心。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451-59. Accessed: 2/1/2014


七月十五日是個鬼節,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脫生,纏綿在地獄裡邊是非常苦的,想脫生,又找不著路。這一天若是每個鬼托著一個河燈,就可得以脫生。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之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河燈這件事情是件善舉。可見活著的正人君子們,對著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 但是這其間也有一個矛盾,就是七月十五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著個蓮花燈投生而來的。這個孩子長大了將不被父母所喜歡,長到結婚的年齡,男女兩家必要先對過生日時辰,才能夠結親。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這女子就很難出嫁,必須改了生日,欺騙了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過若是財產豐富的,也就沒有多大關係,嫁是可以嫁過去的,雖然就是一個惡鬼,有了錢大概怕也不怎樣惡了。但在女子這方面可就萬萬不可,絕對的不可以,若是有錢的寡婦的獨養女,又當別論,因為娶了這姑娘可以有一分財產在那裡晃來晃去,就是娶了而帶不過財產來,先說那一分粧奩也是少不了的。假說女子就是一個惡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緊。 平常的人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似乎人們相信鬼是假的,有點不十分真。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470-80. Accessed: 2/1/2014


河燈從上流過來的時候,雖然路上也有許多落伍的,也有許多淹滅了的,但始終沒有覺得河燈是被鬼們托著走了的感覺。 可是當這河燈,從上流的遠處流來,人們是滿心歡喜的,等流過了自己,也還沒有什麼;唯獨到了最後,那河燈流到了極遠的下流去的時候,使看河燈的人們,內心裡無由的來了空虛。 「那河燈,到底是要漂到那裡去呢?」 多半的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景況,就抬起身來離開了河沿回家去了。 於是不但河裡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來。 這時再往遠處的下流看去,看著,看著,那燈就滅了一個。再看著看著,又滅了一個,還有兩個一塊滅的。於是就真像被鬼一個一個的托著走了。 打過了三更,河沿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河裡邊一個燈也沒有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493-500. Accessed: 2/1/2014


每個從婆家回娘家的姑娘,也都帶走很豐富的東西,這些都是人家送給她的禮品。東西豐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親親手裝的鹹肉,姐姐親手曬的乾魚,哥哥上山打獵打了一隻雁來醃上,至今還有一隻雁大腿,這個也給看戲小姑娘帶回去,帶回去給公公去喝酒吧。 於是烏三八四的,離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個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們連說個話兒的工夫都沒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565-69. Accessed: 2/1/2014


也有男女兩家都是外鄉趕來看戲的,男家的公子也並不在,女家的小姐也並不在。只是兩家的雙親有媒人從中媾通著,就把親事給定了。也有的喝酒作樂的隨便的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人家。也有的男女兩家的公子、小姐都還沒有生出來,就給定下親了。這叫做「指腹為親」。這指腹為親的,多半都是相當有點資財的人家才有這樣的事。 兩家都很有錢,一家是本地的燒鍋掌櫃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窩堡,兩家是一家種高粱,是一家壓燒酒。壓燒酒的需要高粱,種高粱的需要鍋買他的高粱,燒鍋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燒鍋不行。恰巧又趕上這兩家的婦人,都要將近生產,所以就「指腹為親」了。 無管是誰家生了男孩子,誰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規定他們是夫婦。假若兩家都生了男孩,那就不能勉強規定了。兩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夠規定的。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571-79. Accessed: 2/1/2014


但是這指腹為親,好處不太多,壞處是很多的。半路上當中的一家窮了,不開燒鍋了,或者沒有窩堡了。其餘的一家,就不願意娶他家的媳婦,或是把女兒嫁給一家窮人。假若女家窮了,那還好辦,若實在不娶,他也沒有什麼辦法。若是男家窮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讓娶,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說她把誰家誰給「妨」窮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說就是因為她命硬,因為她某家某家窮了。以後她的婆家就不大容易找人家,會給她起一個名叫做「望門方」。無法,只得嫁過去,嫁過去之後,妯娌之間又要說她嫌貧愛富,百般的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歡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個年輕的未出過家門的女子,受不住這許多攻擊,回到娘家去,娘家也無甚辦法,就是那當年指腹為親的母親說: 「這都是你的命(命運),你好好的耐著吧!」 年輕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命,於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麼深,平白的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麼節婦坊上為什麼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讚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裡也有一個女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他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麼辦?於是一律不寫。只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579-92. Accessed: 2/1/2014


但是若有一個唱木偶戲這時候來在台下,唱起來,問他們看不看,那他們一定不看的,那怕就連戲台子的邊也看不見了,那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他們也不看那木偶戲的。因為在大戲台底下,那怕就是睡了一覺回去,也總算是從大戲台子底下回來的,而不是從什麼別的地方回來的。 一年沒有什麼別的好看,就這一場大戲還能夠輕易的放過嗎?所以無論看不看,戲台底下是不能不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598-602. Accessed: 2/1/2014


戲台下敲鑼打鼓震天的響。 那唱戲的人,也似乎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也在拚命的喊,喊破了喉嚨也壓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記了是在看戲,都在那裡說長道短,男男女女的談起家常來。還有些個遠親,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這裡看到了,那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嬸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來;假若是在看台的涼棚裡坐著,忽然有一個老太太站了起來,大叫著說: 「他二舅母,你可多喒來的?」 於是那一方也就應聲而起。原來坐在看台的樓座上的,離著戲比較近,聽唱是聽得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較安靜。姑娘媳婦都吃著瓜子,喝著茶。對這大嚷大叫的人,別人雖然討厭,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讓她小一點聲講話,她會罵了出來: 「這野台子戲,也不是你家的,你願聽戲,你請一台子到你家裡去唱……」 另外的一個也說: 「喲喲,我沒見過,看起戲來,都六親不認了,說個話兒也不讓……」 這還是比較好的,還有更不客氣的,一開口就說: 「小養漢老婆……你奶奶,一輩子家裡外靡受過誰的大聲小氣,今天來到戲台底下受你的管教來啦,你娘的……」 被罵的人若是不搭言,過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沒有好聽的。於是兩邊就打了起來啦,西瓜皮之類就飛了過去。 這來在戲台下看戲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戲來,於是人們一窩蜂似的,都聚在這個真打真罵的活戲的方面來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類,故意的叫著好,惹得全場的人哄哄大笑。假若打仗的還是個年輕的女人,那些討厭的流氓們還會說著各樣的俏皮話,使她火上加油越罵就越兇猛。 自然那老太太無理,她一開口就罵了人。但是一鬧到後來,誰是誰非也就看不出來了。 幸而戲台上的戲子總算沉著,不為所動,還在那裡阿拉阿拉的唱。過了一個時候,那打得熱鬧的也究竟平靜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613-30. Accessed: 2/1/2014


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溫順,似乎對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兇猛,似乎男性很不好。其實不對的,世界上的男人,無論多兇猛,眼睛冒火的似乎還未曾見過。就說西洋人吧,雖然與中國人的眼睛不同,但也不過是藍瓦瓦的有點類似貓頭鷹的眼睛而已,居然間冒了火的也沒有。眼睛會冒火的民族,目前的世界還未實現。那麼塑泥像的人為什麼把他塑成那個樣子呢?那就是讓你一見生畏,不但磕頭,而且要心服了就是磕完了頭站起再看著,也絕不會後侮,不會後悔這頭是向一個平庸無奇的人白白磕了。至於塑像的人塑起女子來為什麼要那麼溫順,那就告訴人,溫順的就是老實的,老實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訴人快來欺侮她們吧。 人若老實了,不但異類要來欺侮,就是同類也不同情。 比方女子去拜過了娘娘廟,也不過向娘娘討子討孫。討完了就出來了,其餘的並沒有什麼尊敬的意思。覺得子孫娘娘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子而已,只是她的孩子多了一些。 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時候便說: 「娘娘還得怕老爺打呢?何況你一個長舌婦!」 可見男人打女人是天理應該,神鬼齊一。怪不得那娘娘廟裡的娘娘特別溫順,原來是常常挨打的緣故。可見溫順也不是怎麼優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結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687-98. Accessed: 2/1/2014


兩個廟都拜過了的人,就出來了擁擠在街上。街上賣什麼玩具的都有,多半玩具都是適於幾歲的小孩子玩的。泥做的泥公雞,雞尾巴上插著兩根紅雞毛,一點也不像,可是使人看去,就比活的更好看。家裡有小孩子的不能不買。何況拿在嘴上一吹又會嗚嗚的響。買了泥公雞,又看見了小泥人,小泥人的背上也有一個洞,這洞裡邊插著一根蘆葦,一吹就響。那聲音好像是訴怨似的,不太好聽,但是孩子們都喜歡,做母親的也一定要買。其餘的如賣哨子的,賣小笛子的,賣錢蝴蝶的,賣不倒翁的,其中尤以不倒翁最著名,也最上講究,家家都買,有錢的買大的,沒有錢的,買個小的。大的有一尺多高,二尺來高。小的有小得像個鴨蛋似的。無論大小,都非常靈活,按倒了就起來,起得很快,是隨手就起來的。買不倒翁要當場試驗,間或有生手的工匠所做出來的不倒翁,因屁股太大了,他不願意倒下,也有的倒下了他就不起來。所以買不倒翁的人就把手伸出去,一律把他們按倒,看那個先站起來就買那個,當那一倒一起的時候真是可笑,攤子旁邊圍了些孩子,專在那裡笑。不倒翁長得很好看,又白又胖。並不是老翁的樣子,也不過他的名字叫不倒翁就是了。其實他是一個胖孩子。做得講究一點的,頭頂上還貼了一座毛算是頭髮。有頭髮的比沒有頭髮的要貴二百錢。有的孩子買的時候力爭要戴頭髮的,做母親的捨不得那二百錢,就說到家給他剪點狗毛貼。孩子非要戴毛的不可,選了一個戴毛的抱在懷裡不放。沒有法只得買了。這孩子抱著歡喜了一路,等到家一看,那座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飛了。於是孩子大哭。雖然母親已經給剪了座狗毛貼上了,但那孩子就總覺得這狗毛不是真的,不如原來的好看。也許那原來也貼的是狗毛,或許還不如現在的這個好看。但那孩子就總不開心,憂愁了一個下半天。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698-712. Accessed: 2/1/2014


大陽在園子裡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鑽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麼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矮瓜願意爬士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似的。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他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牆頭上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又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誰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 只是天空藍悠悠的,又高又遠。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756-64. Accessed: 2/1/2014


自此吃鴨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鴨子再不掉到井裡,我看井沿有一群鴨子,我拿了秫稈就往井裡邊趕,可是鴨子不進去,圍著井口轉,而呱呱的叫著。我就招呼了在旁邊看熱鬧的小孩子,我說: 「幫我趕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時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說: 「你在幹什麼?」 我說: 「趕鴨子,鴨子掉井,撈出來好燒吃。」 祖父說: 「不用趕了,爺爺抓個鴨子給你燒著。」 我不聽他的話,我還是追在鴨子的後邊跑著。 祖父上前來把我攔住了,抱在懷裡,一面給我擦著汗一面說: 「跟爺爺回家,抓個鴨子燒上。」 我想:不掉井的鴨子,抓都抓不住,可怎麼能規規矩矩貼起黃泥來讓燒呢?於是我從祖父的身上往下掙扎著,喊著: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幾乎抱不住我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054-63. Accessed: 2/2/2014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裡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讓他們一住也怕是住壞了。何況每一下雨還有蘑菇吃。 這粉房裡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沒有湯的叫做「炒」,有湯的叫做「煮」,湯少一點的叫做「燉」。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138-41. Accessed: 2/2/2014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那邊住著幾個漏粉的,那邊住著幾個養豬的。養豬的那廂房裡還住著一個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裡打著梆子通夜的打。 養豬的那一家有幾個閑散雜人,常常聚在一起唱著秦腔,拉著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則歡喜在晴天裡邊唱一個「嘆五更」。 他們雖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嘆五更,但是並不是繁華的,並不是一往直前的,並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朋,或是希望著光明,這些都不是的。 他們看不見什麼是光明的,甚至於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 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那裡,可是他們實實在在的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麼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逆來的,順受了。 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 磨房裡那打梆子的,夜裡常常是越打越響,他越打得激烈,人們越說那聲音淒涼。因為他單單的響音,沒有同調。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190-1201. Accessed: 2/3/2014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撩亂,又恢復到了青春。」 「年輕的人吃了,力氣之大,可以搬動泰山。」 「婦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面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歲可以拉弓,九歲可以射箭,十二歲可以考狀元。」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421-24. Accessed: 2/3/2014


若是那小團圓媳婦剛來的時候,那就非先抓過她來打一頓再說。做婆婆的打了一隻飯盌,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丟了一根針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跌了一個筋斗,把單褲膝蓋的地方跌了一個洞,她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總之,她一不順心,她就覺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誰呢!誰能夠讓她打呢?於是就輪到小團圓媳婦了。 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也捨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 惟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628-34. Accessed: 2/3/2014


呼蘭河這地方,盡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閉塞,竟不會辦一張報紙。以至於把當地的奇聞妙事都沒有記載,任它風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實在跳得奇。用大缸給團圓媳婦洗澡,而且是當眾就洗的。 這種奇聞盛舉一經傳了出來,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癱病的人,人們覺得他們癱了倒沒有什麼,只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模的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678-82. Accessed: 2/3/2014


祖父答應了他,讓他埋在城外的地邊上。並且招呼有二伯來,讓有二伯領著他們去。 有二伯臨走的時候,老廚子也跟去了。 我說,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的不肯。祖父說: 「咱們在家下壓拍子打小雀吃……」 我於是就沒有去。雖然沒有去,但心裡邊總惦著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來,等那老廚子也不回來。等他們回來,我好聽一聽那情形到底怎樣? 一點多鐘,他們兩個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飯才回來的。前邊走著老廚子,後邊走著有二伯。好像兩個胖鴨子似的,走也走不動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邊的老廚子,眼珠通紅,嘴脣發光。走在後邊的有二伯,面紅耳熱,一直紅到他領子下邊的那條大筋。 進到祖父屋來,一個說: 「酒菜真不錯……」 一個說: 「……雞蛋湯打得也熱虎。」 關於埋葬團圓媳婦的經過,卻先一字未提。好像他們兩個是過年回來的,充滿了歡天喜地的氣象。 我問有二伯,那小團圓媳婦怎麼死的,埋葬的情形如何。 有二伯說: 「你問這個幹什麼,人死還不如一隻雞……一伸腿就算完事……」 我問: 「有二伯,你多喒死呢?」 他說: 「你二伯死不了的……那家有萬貫的,那活著享福的,越想長壽,就越活不長……上廟燒香,上山拜佛的也活不長。像你有二伯這條窮命,越老越結實。好比個石頭疙瘩似的,那兒死啦!俗語說得好,『有錢三尺壽,窮命活不夠』。像有二伯就是這窮命,窮命鬼閻王爺也看不上眼兒來的。」 到晚飯,老胡家又把有二伯他們二位請去了。又在那裡喝的酒。因為他們幫了人家的忙,人家要酬謝他們。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781-97. Accessed: 2/3/2014


「你二伯雖然也長了眼睛,但是一輩子沒有看見什麼。你二伯雖然也長了耳朵,但是一輩子也沒有聽見什麼。你二伯是又聾又瞎,這話可怎麼說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見了的,可是看見了怎麼樣,是人家的,看見了也是白看。聽也是一樣,聽見了又怎樣,與你不相干……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干……星星,月亮,颳風,下雨,那是天老爺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842-46. Accessed: 2/3/2014


有二伯還偷各種東西,錫火鍋、大銅錢、煙袋嘴……反正家裡邊一丟了東西,就說有二伯偷去了。有的東西是老廚子偷去的,也就賴上了有二伯。有的東西是我偷著拿出去玩了,也賴上了有二伯。還有比方一個鐮刀頭,根本沒有丟,只不過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時候一找不到,就說有二伯偷去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1978-80. Accessed: 2/3/2014


狗有狗窩,雞有雞架,鳥有鳥籠,一切各得其所。唯獨有二伯夜夜不好好的睡覺。在那廂房裡邊,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講起話來。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過三個兩個來看!問問他們見過『死』沒有!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閃光湛亮,說殺就殺,說砍就砍。那些膽大的,不怕死的,一聽說俄國毛子來了,只顧逃命,連家業也不要了。那時候,若不是這膽小的給他守著,怕是跑毛子回來連條褲子都沒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飽,穿得暖,前因後果連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良心長到肋條上,黑心荔,鐵面人,……」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馬刀槍我見過,霹雷,黃風我見過。就說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罷,見人就砍,可是我也沒有怕過,說我怕死……介年頭是啥年頭,……」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2068-74. Accessed: 2/3/2014


〈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 「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舍的也都說馮歪嘴子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的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分能力沒有,他看看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於是他照常的活在世界上,他照常的負著他那分責任。 〈於是他自己動手餵他那剛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餵他,他不吃,他用調匙餵他。 〈餵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來,一開門,看見鄰人到井去打水的時候,他總說一聲: 「去挑水嗎!」 〈若遇見了賣豆腐的,他也說一聲: 「豆腐這麼早出鍋啦!」 〈他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他雖然也有悲哀,他雖然也常常滿滿含著眼淚,但是他一看見他的大兒子會拉著小驢飲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著眼淚的眼睛笑了起來。 他說: 「慢慢的就中用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2398-2413. Accessed: 2/3/2014


呼蘭河這小城裏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裏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矮瓜,也許還是年年的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麼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像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啥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房裹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裏了。

蕭紅, 呼蘭河傳. Kindle Edition. loc. 2433-43. Accessed: 2/3/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