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宪的分歧在大州小州、北方州和南方州之间形成,但最主要的,是在“联邦党人”和“反联邦党人”之间形成。前者的著名代表包括麦迪逊、汉密尔顿、华盛顿等,后者的著名代表包括杰弗逊、乔治·梅森、帕崔克·亨利等。两派对暴政都一样痛恨,但是对“暴政”的来源,却有颇不一样的估计:联邦党人对“多数人暴政”颇有疑虑,倾向于精英治国,所以在制宪时特别处处提防“州权”和民意的直接冲击,着力于通过复杂的制衡机制为“直接民主”设置障碍,并主张建立相对强大的联邦中央政府。正是因此,“联邦党人”都可以被称为“托克维尔主义”者。“反联邦党人”则认为暴政的主要来源是“联邦政府”和“政治精英”,主张一个社会越贴近自治越好,所以处处维护“州权”、人权,极力缩小联邦政府的权力范围。 最后出台的美国宪法可以说是二者之间的折中。对于联邦党人来说,他们成功地把13个殖民地拧成了一个美利坚合众国,通过三权分立、间接选举、限制选举权、司法审查等方式,将美国的民主设计成了一个“充分制衡”的政治机器;另一方面,对于反联邦党人来说,在联邦政府和州政府的权力划分问题上,他们成功地将联邦政府的权力压缩到最小,并用“明确表达的权力范畴”(expressed power)这一法定原则(即,除非权力明确划分为联邦政府,否则都属于地方政府),限制了联邦政府“窃取”州权的空间。反联邦党人还在新宪法通过之后的第三年成功加入了“权利法案”(也就是美国宪法的前十个修正案),从而守住了美国宪法的权利底线。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72-84. Accessed: 2/22/2016


由于国王和贵族、教会和国王之间长期的权力争斗,西方国家的制衡传统很发达。美国“开国之父”们制宪时就发挥了这种“充分制衡意识”,所以虽然他们制定的宪法有很多不民主、不平等、不公正之处,但是制衡的政治构造却打好了“自由”这块地基,从而使民主、平等、公正这些砖砖瓦瓦可以不断往上添加。“民主”成了制衡的一个衍生物,它的众多维度之一。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203-206. Accessed: 2/22/2016


总之,“真正的民主不仅仅是选举”,但是真正的选举也不仅仅是投票,而是一个无数公民向公共生活凝聚的动态过程。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256-257. Accessed: 2/22/2016


托克维尔,乃至以前的柏拉图以及后来的哈耶克的观念失误正在于此:他们高估了民主制度的“统计”功能,低估了民主所推动的“协商”过程,所以才悲观地预测民主终将导致“多数暴政”和整个社会的“平庸化”。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293-295. Accessed: 2/23/2016


联邦党人害怕“多数暴政”,所以在美国的政治制度中加入了很多精英主义的成分,刻意回避古希腊式的直接民主;反联邦党人害怕“政府暴政”,所以在制度中加入了很多个人权利条款,为权利的平等化发展打下了制度基础。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306-308. Accessed: 2/23/2016


选谁都差不多”这个现象的发生,其实恰恰是两党激烈竞争的结果。正是因为两个政党在竞争中都要争取大量的“中间选民”,所以它们的政见日渐“趋中”,最后,两党的政见往往稳定在最大多数选民比较赞同的位置上。而一个上台的政党,代表多数人的利益,这恰恰是民主的含义。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424-427. Accessed: 2/25/2016


无数经济学研究已经表明最低工资法和失业率之间的正相关关系。虽然经济学家当中也有“异见分子”,比如克鲁格的研究表明最低工资法对就业率影响非常微弱,但是绝大多数的经济学实证研究都一再表明最低工资法会增加失业率,尤其是年轻的、非熟练工的失业率。“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516-519. Accessed: 2/26/2016


乔姆斯基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美国政府。他对美国政府外交政策的分析,充满了“阴谋论”:中东政策显然是为了石油霸权,对亚洲和拉美各国的干预是为了破坏发展中国家独立的发展模式,对干预科索沃和东帝汶这样实在看不出什么“现实利益”的政策,也是别有用心——为了确立“绕过联合国”的军事干预模式。总而言之,挖不出“现实利益”挖“长远利益”,挖不出“长远利益”挖“深层动机”。美国的所有外交政策,总能三下五除二,被老乔分析成一小撮资产阶级当权者对广大发展中国家人民不遗余力的迫害。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1028-1033. Accessed: 2/29/2016


在所有的杀人武器中,沉默无疑是最凶猛的。当苏丹总统巴希尔用主权理论将联合国维和部队描述成“殖民主义势力”时,他是在试图给人类的恻隐之心划一个国界。而当那10万个人站在广场上为远处的痛苦呐喊时,他们仅仅是在表达人类天然的同情心,他们在说,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一个无法用选择性失明为冷漠辩护的时代,我们只能做一个世界公民。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1137-1140. Accessed: 3/1/2016


“感官刺激主义”的确是文化市场化、大众化内在逻辑的必然结果。竞争的逻辑导致文化产品制造者要不断突破底线,无论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去年的某个电影上,好人打死一个坏人,今年就得用枪扫射一片坏人,后年就得像“Kill Bill”那样,把人打死还得把眼球挤出来踩上一踩,大后年,连故事都不要了,电影屏幕上只要出现两个人,就是在互相砍砍砍。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1179-1182. Accessed: 3/1/2016


还有很多人抱怨,“政治正确”的文化不是解决了问题,而是回避了问题。黑人犯罪率居高不下,不会因为你电影里把黑人全部塑造为好人而改变。Summers的辞职,不能改变女性科学成就偏少的事实。弱者可能的确是历史的牺牲品,但是让弱者沉溺于这种“牺牲品”的角色里不能自拔,甚至以这种角色为理由去逃避个人责任,去否认这个弱者群体内部的问题,这也的确是“政治正确”可能导致的陷阱。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2126-2130. Accessed: 3/1/2016


奥巴马的高歌雄进,不禁令人思考现代民主和演说煽情的关系。一方面,在现代社会庞大的官僚体系面前,民众都渴望魅力型领袖给国家机器一个人性化的“界面”,所以善于煽情、令人激动的政治家往往是激活公共生活的一把钥匙。但另一方面,煽情又容易淹没人们对问题理性公正的思考。韦伯曾说:“与民众缺乏距离,是政治家最致命的邪恶之一”——对,他说的是“缺乏距离”,而不是“保持距离”,因为一定的距离为冷静思考提供空间。一个政治家站在演讲台上,面临的不是一个个可以协商辩论的人,而是一片黑压压的“群众”,群众的情绪不但具有传染性,而且会自我强化。当奥巴马用渐进的声调甩出一串串“Yes, we can change...”的排比句时,他不是在理论,而是在催眠,台下热血沸腾的群众恐怕也早已融化在集体的汪洋大海里,无心去条分缕析他的许诺、考察细节里的魔鬼了。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2858-2865. Accessed: 3/3/2016


相比自由,民主则可能是一个更可疑的事物。如此可疑,以至于谈论它的坏处已经变得比谈论它的好处更容易,至少谈论它的坏处比谈论它的好处更容易获得智力上的满足。比如,我们常常听说民主可能引起“多数暴政”,民主的动员机制可能导致社会动荡和分裂,它还可能因为再分配冲动而影响经济效率…那么,让我们重复一遍丘吉尔的那句名言:民主是最差的一种政治制度,除了所有那些其他被实验过的政治制度之外。好吧,再重复一遍:民主是最差的一种政治制度,除了所有那些其它被实验过的政治制度之外。我希望这本书给读者传达的就是这样一个信息,民主——即使是美国的民主——也有种种问题,它鼓励政治的利益集团化,它培育民粹主义的话语,在经济衰退时它显露反自由的面目,但作为政治制衡的一种方式,它在降低当权者的专断性、促进社会公正和福利、塑造人的公共责任和意识方面仍然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更重要的是,美国政治的特色从来不是民主的最大化,而恰恰是民主与自由、平民主义和精英主义之间的博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民主之于政治,就像是盐之于烹饪,太多并不好,但少了也不行。

刘瑜, 民主的细节:当代美国政治观察随笔. Kindle Edition. loc. 3084-3093. Accessed: 3/3/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