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原打算名為「天堂之路」,後來我改為「墓碑」。「墓碑」有四重意思,一是為在一九五九年餓死的父親立墓碑;二是為三千六百萬餓死的中國人立墓碑;第三,為造成大饑荒的制度立下一個墓碑;第四,在寫這本書寫到一半時,北京宣武醫院在為我體檢中發現有「病變」(甲胎蛋白呈陽性),於是我加快了寫作的速度,下決心把這本書寫成,也算是為自己立一個墓碑--有幸複查時排除了病變,但寫此書有很大的政治風險,如因此書而遭不測,也算是為理念而獻身,自然也就成了自己的一個墓碑。當然,主要還是前三種意思。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36. Accessed: 12/1/2013
父親餓死,我很悲痛,但沒有絲毫埋怨政府。我不認為這和政府有什麼關係。也不認為這和「三面紅旗」有什麼關係。我對當時宣傳的「大躍進」的成就、人民公社的優越性依舊深信不疑。我不知道更遠地方發生的事情。我以為我家鄉發生的事是個別現象。我以為父親的死只是我一個家庭的不幸。想到偉大的共產主義即將到來,家庭的這點不幸算什麼?黨教導我遇事要犧牲「小我」,維護「大我」,我絕對聽黨的話。這種認識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時期。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5-89. Accessed: 12/1/2013
鄉村的閉塞雖然使農民無知,但卻可以保存一部分人性的純真。父親對一九五○年鬥爭會的反感,不是來自理性的判斷,而是出於人性的自然。 我一九五四年離開鄉村進入縣城上學時,是帶著一片空白的頭腦離開農村的。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10-12. Accessed: 12/1/2013
中國共產黨取得了政權以後,一方面封鎖了來自境外的一切理論和信息,另一方面又全面否定了中國傳統的道德標準。政府既壟斷了信息,又壟斷了真理。中共中央既是權力中心、真理中心,又是信息中心。一切社會科學研究機構,都全力論證共產黨政權的正確性;一切文化藝術團體,都竭盡全力地歌頌中國共產黨;一切新聞機構,都發佈證實中國共產黨英明、偉大的新聞。從幼兒園到大學,都把樹立學生的共產主義世界觀當作第一要務。社會科學研究機構、文藝團體、新聞機構、學校,都成了中國共產黨壟斷思想、壟斷精神、壟斷輿論的機器,都在時時刻刻地塑造著青年人的靈魂。從事這方面工作的人也為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而自豪。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12-18. Accessed: 12/1/2013
在思想和信息封閉的條件下,中央政府利用這些壟斷機器,長期灌輸共產主義價值,排除和批判其他價值。這樣,在無知青年的頭腦中造成了一種鮮明而強烈的是非和愛憎,形成了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強烈渴望。這時,如果有反對這種理想或與這種理想不一致的言行出現,必定受到群起攻擊。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18-21. Accessed: 12/1/2013
極權制度造就恐懼和謊言,恐懼和謊言又是這個制度賴以運行的基本條件。恐懼產生謊言。政府有著處罰一切和剝奪一切的權力。處罰和剝奪產生恐懼。擁有得越多的人恐懼就越嚴重,一旦遭到處罰,他們的地位落差更大。官員和知識分子比普通百姓擁有得多,因而比百姓更加恐懼,因而對這個制度更加「忠誠」。為了迎合和自保,他們都拚命比賽說謊,都裝作相信謊言。官員的講話,社會科學,文藝,新聞,教育,連滿佈牆頭路邊的標語口號,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製造謊言和傳播謊言。都在時時刻刻地欺騙民眾和奴化民眾。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77-81. Accessed: 12/1/2013
這個政權,以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為全體民眾的最高目標,並且用強制手段,不惜一切代價來推行這種理想。農民承擔著實現這個理想的成本的主要部分:承擔著工業化的成本,承擔著集體化的成本,承擔著城市廉價生活的成本,承擔著各級官員奢侈生活的成本。這些主要是通過統購統銷政策來實現的。農民只能將自己的產品以低於生產成本的價格賣給國家。農民生產的糧食,首先滿足人口快速增長的城市需要。這個制度用行政手段強制推行工業化,需要快速增加城市人口,需要出口農產品換回機器。因此,就不能讓農民吃飽,而是用徵購的方式強制地收走農民的糧食。劉少奇曾經坦率地承認這一點: 現在國家對糧食的需要量,同農民願意交售的數量之間,是有矛盾的,而且矛盾相當尖銳。如果按農民的意願,他只願意在自己吃飽了以後才把多餘的糧食賣給國家。假如讓農民統統吃飽了,然後國家才徵購,那末,我們這些人就沒有飯吃了,工人、教員、科學家以及其他的城裡人都沒有飯吃了。這些人沒有飯吃,工業化也搞不成了,軍隊也要縮小,國防建設也不能搞了。 劉少奇這裡講的是實話,這段實話表明,在這個制度下,政府壓根兒就不讓農民吃飽。農民賣完「餘糧」以後,就沒有留下多少口糧,這是使大批農民餓死的原因之一。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98-309. Accessed: 12/1/2013
農業集體化將生產資料收歸集體,生產隊種什麼作物,種多大面積,用什麼方式種植,農民和生產隊的幹部沒有權力決定。集體化時給農民留了一點自留地,僅夠一家吃菜而已,一九五八實行糧、棉、油統購統銷以後,城鄉居民的生活資料全都由國家憑票證供應。而這些票證只能在戶籍所在地領取。戶籍制度極其嚴密,離開戶口所在地短期到外地去,需要當地政府開具的證明文件,並帶上糧票、油票和其他票證,到了目的地以後,拿證明文件到目的地派出所登記才能住宿,用自己帶來的糧票、油票才能吃飯。糧票分本省的和全國的。如果離開本省,就得帶全國糧票。要領到全國糧票,必須出示省一級公安機關批准到外省的證明信。農民除了參加農業勞動以外,不能外出做工。農民離村需要向隊長請假。 農民就這樣在政治權力的高度禁錮中勞動和生活。他的生活資料由政府嚴密控制下的集體組織(人民公社)來保證。一旦政策失誤,集體組織(人民公社)失去了保證能力以後,由於農民被捆住了手腳,死到臨頭,也不能採取自救措施,只能等死。 人民公社是農業集體制度的發展,也是極權制度的進一步發展。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3-22. Accessed: 12/1/2013
公共食堂最重要的效能是把「無產階級專政」貫徹到每一個人的肚子裡。辦了公共食堂以後,生產隊長是一「堂」之長,誰不聽話,他就不讓誰吃飯。辦公共食堂,實際是讓農民把飯勺子交到了領導人手裡,也就是把生存權交到了領導人手裡。農民失去了飯勺,就失去了生存權。本書記載了大量的各地因「扣飯」而把人活活餓死的事實。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45-48. Accessed: 12/1/2013
在任何情況下,多數人是服從制度的,反制度的只是個別的例外,反制度者通常會被制度所粉碎。在既定的政治制度面前,個人的力量是微小的。制度是一個「範」,即澆鑄鑄件的模型。不管怎麼樣堅硬的金屬,只要融化成液體注入這個模型裡,出來都是一個樣子。不管什麼人進入極權制度這個模型,出來都是兩個背靠背的連體人:專制者和奴隸的連體,即在下級面前是專制者,在上級面前是奴隸。毛澤東是這個模型的製造者之一(嚴格說來他是專制模型的繼承者和發展者),他自己也要受制於這個模型。在這個制度框架中,毛澤東行為有其自覺性也有他的無奈。任何人無力與這個制度抗爭,毛澤東也不例外。他雖然較早地發現了一九五八年的問題,也下達過種種糾正的指示,但無濟於事。按照當時理想的邏輯,在當時的制度框架下,現在看來十分荒唐的事,在當時都是合理的,是順理成章的。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63-70. Accessed: 12/1/2013
極權制度是當今人類社會最為落後、最為野蠻、最沒有人性的制度。在三年大饑荒期間,幾千萬人無辜地死去,就為這個制度敲響了喪鐘。以後的四清、文化大革命,不僅沒有能挽救其死亡的命運,更使它病入膏肓。經過二十多年的經濟體制改革,極權制度比過去產鬆動了許多,人民公社已經解體,統購統銷已經廢除,百姓們能夠在市場上求生存、求發展,中國社會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但是,由於政治體制依舊,經濟和社會的巨大變化更加劇了上層建築和經濟基礎的矛盾。這種矛盾最重要的表現是,經濟改革的成果分享和成本支付錯位。即支付改革成本最多的階層享受成果最少,甚至成為弱勢群體;支付改革本少的階層享受成果最多,從而成為強勢群體(或稱為既得利益群體)。市場經濟的唯利是圖和極權政治的權力不受監督,二者的弊端結合在一起,不斷製造出社會不公正,加劇著底層群眾的不滿。在新世紀的中國,我相信,無論是當權者還是普通百姓,從心底裡都知道極權制度已經走到了盡頭。問題在於,在制度變更的過程中,怎樣減小社會震盪,怎樣防止社會動盪造成的破壞。這個問題是需要考慮的。我想,只要大家都不是出於個人利益和集團利益,而是出於社會利益,主動自覺地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總是可以找到減輕震動、減小破壞的辦法的。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70-80. Accessed: 12/1/2013
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已經為政治民主確立了經濟基礎,從而極權社會已經進入了後極權社會。經濟市場化加緊催生著政治民主化。我堅信,在中國,總有一天極權制度會被民主制度取代。這不是很遙遠的事情。 在極權制度徹底死亡之前,我提前為它立了個墓碑,讓後人知道:人類社會在歷史的某一階段、在某些國度,曾經有一種以「解放全人類」的名義建立的、實際是奴役人類的制度。這個制度宣揚並實踐的「天堂之路」,實際是死亡之路。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81-85. Accessed: 12/1/2013
在反瞞產私分中,對幹部和群眾採取了種種刑罰,僅光山縣就有二千二百四十一人被打,其中一百零五人被打死,被撤職幹部五百二十六人,在反瞞產後期打死人更多。喬培華根據有關檔案撰寫的《信陽事件》(未刊稿)中記錄了光山縣槐店公社大樹大隊發生的血淋淋的事例:一九五九年月底,汪小灣小隊社員汪平貴被迫交出家裡的一點糧食,還遭到扁擔毒打,因傷勢過重,五天後死去。汪死後不久,全家四口人相繼餓死;一九五九年十月,羅灣小隊社員羅明珠無糧可交,被捆綁吊起來毒打,並用冷水淋凍,羅第二天死亡;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三日,陳灣小隊社員王太書因無糧可交,捆綁後用扁擔和大棒毒打,四天後死去,留下十四歲的女兒王平榮,也被餓死;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五日,熊灣小隊社員張芝榮交不出糧食,被捆綁後用劈柴、木棒毒打後死亡,大隊幹部還用火鉗在死者的肛門裡捅進大米、黃豆,一邊捅一邊罵:要叫你身上長出糧食來!張被打死後留下八歲、十歲兩個小孩先後餓死;一九五九年十月十九日,陳灣小隊社員陳小家及兒子陳貴厚因交不出糧食,被吊在食堂的房樑上毒打,後又扔到門外用冷水淋凍,陳家父子七天內先後死亡,家裡留下的兩個小孩也活活餓死;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日,大栗灣小隊隊長劉太來,因家中無糧可交,被捆綁起來毒打,二十天後死去;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四日,晏灣小隊社員鄭金厚、羅明英夫婦,在反瞞產中,從家中搜出銀元二十八枚,遭毒打致死,留下三個小孩無人看管全被餓死;一九五九年十月二十五日,陳灣小隊社員陳銀厚被誣陷家有存糧,脫光了他的衣服,吊在食堂的房樑上,毒打後用冷水淋凍,兩天後死去;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八日,熊灣小隊社員徐傳正被誣陷「有糧不交」,被吊在食堂房樑上,殘酷毒打,六天後死亡。徐一家六口隨後全部餓死。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八日,晏灣小隊社員鍾行簡因被認為「違抗領導」,被幹部用斧頭砍死;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日,熊灣小隊社員王其貴,因無糧可交,遭到毒打身受重傷,十天後死去;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二日,晏灣社員徐林生交不出糧食,被吊在食堂房樑上毒打,兩天後死去;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晏灣小隊社員余文周,因交不出糧食,余文周及其十五歲的女兒余來鳳都遭到殘酷毒打,因傷勢過重,十天內父女二人先後死亡;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三日,熊灣小隊隊長馮首祥因沒有向來這裡的大隊幹部讓飯,被看成瞧不起大隊幹部,就將馮吊在大隊食堂的房樑上毒打,並將其耳朵撕掉,六天後死亡;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徐灣小隊社員張芝英,因交不出糧食,慘遭毒打後又用冷水淋凍,致使張當場死亡。張的三個小孩也先後餓死;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四日,徐灣社員塗德芝,因無糧可交,被捆綁到食堂,毒打成重傷,十天後死去;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四日,徐灣小隊社員簡明秀,因交不出糧食遭到毒刑拷打,再用冷水淋凍,十天後死亡;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熊灣小隊社員鄭中林,因無糧上交,遭毒打後不省人事,四天後死亡;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徐灣小隊隊長徐志發,因沒有從村裡搜出糧食,被大隊幹部用劈柴、棍棒毒打,十天後死亡;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徐灣小隊社員塗德懷,因無糧可交,遭毒打,十天後死亡;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羅灣小隊社員李良德,因無糧可交,被連續毒打五次,直至死亡;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九日,陳灣小隊社員陳富厚因無糧可交,被繩子穿耳,並捆綁吊在樑上用扁擔打,冷水淋,當場死亡。為防止其子陳文勝(十七歲)聲張,誣陷其宰殺耕牛,捆綁起來毒打致死;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九日,陳增厚,因無糧可交,被毒打成重傷,五天後死亡;一九六○年一月八日,陳灣小隊五十四歲的社員李陳民,在家煮飯被幹部發現,以「糧食來源不明」罪,對其毒打,第二天就死亡。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80-510. Accessed: 12/1/2013
光山縣公社一級幹部中親自主持和動手打人者佔九十三%。關於這個槐店公社,河南省委書記處書記李立一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向吳芝圃的報告中提供了更加重要的情況,現摘抄如下:光山縣槐店人民公社一九五九年秋災,全社平均畝產一百七十二斤,總產一千一百九十一萬斤。公社黨委報畝產六百二十六斤,總產四千六百一十萬斤。縣裡分配徵購任務是一千二百萬斤。超過了全公社的實際總產量。為了完成徵購任務,他們不惜採取一切手段,大搞反瞞產,把群眾僅有的口糧搜刮一空。徵購入庫一千零三十九萬斤。食堂普遍停伙,死人現象相繼發生。劉文彩和公社黨委把食堂停伙死人歸於富裕中農進攻,階級敵人的破壞,歸結為兩條道路的鬥爭在糧食問題上的表現,反瞞產鬥爭持續八個月之久。六七十天內粒米全無,造成人口大量死亡。全公社原有三萬六千六百九十一人,八千零二十七戶。從一九五九年九月到一九六○年六月,死亡一萬二千一百三十四人(其中,男七千零一十三人,女五千一百二十一人),佔原有人口的三十三%。全家死絕的有七百八十戶,佔原有總戶數的九.七%。姜灣一個村原有四十五人,死亡四十四人,只剩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也瘋了。全社有社、大隊、小隊幹部一千五百一十人,打過人的就有六百二十八人,佔幹部隊伍總數的四五.一%。被打的有三千五百二十八人(其中幹部二百三十一名),當場打死群眾五百五十八人,打後致死的六百三十六人,致殘的一百四十一人,逼死十四人,打跑四十三人。除了拳打、腳踢、凍、餓以外,還採取了冷水澆頭、拔頭髮、割耳朵、竹籤子穿手心、松針刷牙、點天燈、火炭塞嘴、火烙奶頭、拔陰毛、通陰道、活埋等數十種極為殘忍的酷刑。原公社黨委書記江某等指使炊事員把十三個到公社要飯的小孩拖到深山,全部活活地凍餓而死。公社機關食堂分三種灶別:書記吃小灶,委員吃中灶,一般幹部吃大灶。小灶頓頓有肉、魚、雞蛋、油炸花生仁。這裡打人有歷史。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時沒有一個右派不挨打的。他們別出心裁地在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頭上剃上「右」字,把犯錯誤的人集中起來用豬槽盛稀飯,讓他們用手抓著吃。廣大群眾處於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骨肉不得相顧。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遺棄子女,拋屍路旁。全公社有三百八十一人因飢餓難當破壞屍體一百三十四具。(作者註:這裡說的「破壞屍體」就是從屍體上割肉回家吃)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511-30. Accessed: 12/1/2013
公社黨委第一書記賈新元在信陽事件發生後對省委工作組說:「當時我不是不知道,去年報名服兵役的二百人當中,體重合格的只佔四十%,一天死一二百人我也知道,自己思想鬥爭很激烈,曾經三次到縣裡反映情況,但因怕戴右傾帽子,走到縣委院裡、門口,返回來了。回來還不得不搞反瞞產私分運動。」公社書記宋士九到傘陂大隊督促徵購,這個大隊的隊長對他說:「下面實在沒有糧食了。」宋書記批評大隊長:「你這是右傾思想,你看問題太簡單了!」這個大隊共召開了四次的反瞞產、查漏洞的大會,四個生產隊長都被批判,三個隊長被大會鬥爭,二十四個作業組長人人過關,其中十九人被鬥。這個大隊被迫報出藏糧二十四萬斤,但驗收時一顆糧也沒有找到。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532-38. Accessed: 12/1/2013
我在調查中發現,山東、甘肅在反瞞產中也有這種刑罰。什麼叫炒鹽豆?一九九九年,我問了不少河南人和山東人都說不知道。二○○○年八月,我在甘肅省通渭縣找到了一位被炒過豆子的老幹部,他向我介紹了這個刑罰的情況:執行者有很多人,他們站成一個圓圈,被炒的人(一個或多個)站在中間,四周的人把他們從這邊推到那邊,又從那邊推到這邊,這樣不停地推來推去,被炒的人倒在地上,再命令他站起來繼續「炒」,直「炒」到站不起來被抬出去。一些有心臟病的人被「炒」死了。四川省把這種刑罰稱為「洗毛芋頭」。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575-80. Accessed: 12/2/2013
一九九九年九月,當年新華社常駐信陽記者魯保國陪我到信陽瞭解當年情況,他回憶:「一九五九年下半年我乘長途汽車從信陽經羅山到固始,從車窗向外望去,看到路旁的溝裡一具一具的屍體。車上的乘客誰也不敢談論餓死人的事。在羅山縣城西門外我看到一具屍體,就給羅山縣委打電話反映了情況。光山縣餓死人最多,死了三分之一,整家整家地被餓死,成了絕戶。雖然到處有餓死人,但領導幹部還是大吃大喝。 我住在固始縣委招待所,縣委書記楊守績請人吃飯,喝皮絲湯。」 我問魯保國:「作為新華社記者有責任向中央反映情況,你為什麼不寫『內參』呢?」 他回答說:「親眼看到說真話的人受那麼多的摧殘,我哪敢寫『內參』?」一九九九年九月十日,在信陽獅河賓館,七十一歲的余德鴻(一九五九--一九六○年任信陽地區專員張樹藩的秘書)向本書的作者回憶說: 糧食被徵購走了,秋收剛過農民就沒糧食吃。我們到遂平縣石寨鋪檢查農業生產,路經青石橋大隊,想住在這個大隊裡。大隊長慌得不得了,我們說:「簡單一點,隨便弄點吃的就行。」一直到晚上九點半他才端上吃的來,是幾塊南瓜做的糊糊。大隊長說:「瞞也瞞不住了,你們不來我們南瓜糊也喝不上了。食堂停伙幾天了,我找遍了全村才找到這兩個小南瓜紐紐。」我們到息縣東嶽廟公社王廟大隊,已經下午五點半了還沒有人下地。為什麼不下地?農民說:「今天的飯還沒吃呢!」我們還看到兩棵榆樹被砍倒,樹皮被剝光,有人還一邊剝一邊吃。第二天到唐坡,高梁還沒有打苞,就把秫桿青的吃了。這還是秋收過後不到一個月的情況。以後的情況更慘了。不久,食堂基本都停了。到了農曆十月草根樹皮吃光了。以後就大量餓死人。我家在淮濱縣防胡,回去兩次。陰曆年前從包信到防胡幾公里路邊看到六具屍體,回到離我家五公里的防胡兩邊死人一片,一百多具屍體在野外沒人埋,走到河塘兩邊的葦塘裡,又看到一百多具屍體。外面傳說屍體被狗吃了,還說狗吃人吃紅了眼。這是不符合事實的,狗早被人吃完了,那時哪有狗? 開始死了人就抬出去,放在門板上用牛拖走,後來就抬不動了。防胡西邊的劉長營村,一家姓楊的,大人死了沒抬出去,剩下三個八--十二歲的小孩靠吃大人的屍體維持了幾個月。後來從他家清理出一堆人骨頭,孩子說人的腳跟和手掌最好吃。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641-60. Accessed: 12/2/2013
一九九九年秋,我到淮濱縣防胡鄉高油坊瞭解當年情況。見到了七十多歲的老農民余文海和他的兩個兒子余海龍、余海濱。家裡空空的,余海濱在北京打工,剛回來秋收。余文海當年是小隊會計。他回憶說: 我爺、我娘、大爺、大娘、奶奶、兩個妹妹、一個娃子全都餓死了。村西頭一個坑裡埋了上百人。那時四個莊一個食堂。余莊、高莊、蔡莊、徐莊都集中在余莊吃飯。鍋拿走了,家裡不讓做吃的,連燒開水的東西也沒有,只好用搪瓷缸燒開水喝。在家裡想弄點野菜吃也難。有的家餓死人不抬出去,放在家裡用被子蓋起來。為什麼放在家裡?一是沒有力氣抬,二是想留個名額還可以在食堂領一份吃的。屍體在家裡放一個冬天,鼻子眼睛被老鼠啃了。人吃人的現象不是個別的。我也吃過人。那是在大隊姚莊,我找生產隊長姚登舉開會,在生產隊辦公室我聞到肉香。他說:「吃肉吧。」我問:「啥肉?」他說:「死豬肉。」我揭開鍋夾一塊放在嘴裡,軟軟的。我說:「這不是豬肉。」他說這是別人割的死人肉,是從地裡死人身上片下來的,他拿來一塊煮著吃。(談到這裡,送我來採訪的司機小陳問:人肉好吃嗎?余文海回答說:蠻好吃的!就是軟一點。)高莊生產隊的高鴻文有三個孩子,高鴻文到光明港修鐵路去了,他老婆把三個小孩都煮了吃了。在外面片死人肉吃的人不少,片大腿和屁股上的肉,餓死的人很瘦,肉不多。片來片去,外面的死屍有的只剩下骨頭架子了。那時吃人大多是吃死人,吃活人是個別的。那是冬天,死屍放在外面沒有壞。 余文海說,冬天過後,將死人都埋在村邊的一個大坑裡(這個坑是一九五八年挖的,原來是作別的用途)他領我到這個大坑邊,指給我看。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大片長滿了莊稼的土地,看不到任何痕跡。誰也不會想到,在這一片令人悅目的綠色下面,竟有幾百具餓殍的屍骨!不過,在原來的大坑附近,人們種了幾棵樹,已經長得很高了。只有這幾棵吸收了餓殍營養的大樹留下了歷史的記憶。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679-95. Accessed: 12/2/2013
原信陽地區專員張樹藩在《信陽事件:一個沉痛的歷史教訓》中寫道:信陽五里店村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將其四五歲的弟弟殺死煮了吃了。因為父母都餓死了,只剩下這兩個孩子。女孩餓得不行,就吃弟弟。這個案子送到我這裡我很難辦。法辦吧,是生活所逼。我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還是把這個小女孩抓起來了。我的想法是,不抓起來也是餓死,不如讓她進派出所,還有口吃的。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24-27. Accessed: 12/2/2013
余鴻德說:當年信陽庫裡有糧十億多斤,當年產量二十九多億斤,共四十億斤。守著這麼多糧食還餓死人,真不應該。如果開倉放糧,就不會餓死人。後來還是信陽自己庫裡的糧食解決的,沒有從外面調糧食。饑民看著糧庫裡有糧,也沒有人想到搶糧食。有的農民坐在旁邊等著政府開倉放糧,他們坐在糧庫旁邊喊:「共產黨,毛主席,救救我們!」有人就餓死在糧庫旁邊。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60-63. Accessed: 12/2/2013
一九九九年秋天,信陽一些老幹部向本書作者回憶說:「你不打人,別人就打你。那年頭,打人是一種勇敢行為。打人打得越狠,就越證明你立場堅定,對共產黨忠誠。不打人不是好人。不打人你就是右傾分子,馬上就有人打你。」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25-27. Accessed: 12/2/2013
農民挨餓,還向外封鎖消息,不讓向外面寫信,所有的郵局都由公安局控制了。中共信陽地委讓郵局扣了一萬二千多封向外求助的信,有一個黨支部二十三個黨員餓死了二十個,剩下三個黨員給河南省委寫了一封血書,請求省委救救他們村裡的農民。這封信也被省委秘書長扣壓,並下令查處。光山縣一位農民找醫生看病,醫生說,這個病好治,有兩碗粥就好了,結果這個醫生被逮捕法辦了。為了防止饑民外出走漏消息,各縣縣委常委分片包幹,分頭佈置,嚴防死守。縣城四門持槍守衛,公路要道設崗把關,縣境沿邊流動巡邏,汽車站由警察把守,長途汽車要求黨員隊長駕駛。各公社按縣裡要求,派民兵在村頭設卡,如發現有人外出,就奪走隨身攜帶的東西,甚至剝下衣服,進行拷打。信陽靠近鐵路,南北有兩個火車站。鐵路公安局兩個局長,分別把車站看住了,農民只能在家裡等死了。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27-34. Accessed: 12/2/2013
那些地方官之所以敢公然將農民困在家中餓死,是有中共中央文件為依據的。一九五九年三月,餓死人的情況已經大規模發生時,中共中央、國務院聯合發出了一個《關於制止農村勞動力盲目外流的緊急通知》。所有未經許可即離開鄉土、「盲目流入」城市的農民都是「盲流」。這份文件口氣強硬,不僅要制止農民外逃,而且指示各省、市將「盲目流入」城市和工業礦山地區的農民收容、遣返。那些本來就唯恐餓死人的情況外洩的地方官,有中央文件作依恃,自然更有理由堂而皇之地禁止饑民外出「盲流」、並隨意處置「盲流人員」了。 為了掩蓋真相,不惜殘酷打擊向外面透露情況的人。一九六○年八月以前,息縣全縣反映沒有糧食吃的人民來信五十八件,其中六件匿名信當「反動信件」交公安局偵破,有一封是寫給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匿名信,經對筆跡定為汝南銀行幹部鄭連邦,立即將他逮捕。一九六○年三月十二日衛生所的幹部王啟雲寫信給黨中央,反映餓死人的嚴重問題,要求中央仿照「包文丞陳州放糧」,公安局偵破後,對王啟雲進行殘酷的批判鬥爭。 信陽地區婦聯主任李瑞英(專員張樹藩的夫人),到西平縣看到餓死人,還聽說有吃死人屍體的情況,想向在華北局工作的老戰友李雪峰反映。為了不被人發現,她先給李雪峰的夫人翟英寫了一封短信:「你們在家嗎?如果在家請速回信,我有重要事情告訴你們。」這封信第二天就退回來了。李雪峰是中共中央華北局第一書記兼北京軍區政委,像他這樣的高級幹部都沒有通信自由,可見極權制度的嚴酷。光山縣郵局發現一封寄往北京的匿名信,內容是反映光山餓死人的情況,公安局就追查寫這封信的人。郵局櫃檯的營業員回憶,發這封信的人是一個女的,臉上有麻子。公安局就在全縣範圍內抓女麻子,讓所有的女麻子都到公安局報到,一個一個地檢查,結果還是沒有找到。事後才知道,寫信的人是一位在鄭州工作的女子,回到家鄉光山縣(一份資料說是潢川縣)探親看到餓死人,才寫了這封信。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43-59. Accessed: 12/2/2013
一九六○年五月。潢川縣傘陂寺公社黨委得知省委工作組即將到來的通知以後,立即召開大隊電話會議,說公社黨委向縣委報的死亡人數是五百多人,不准多報。並連夜派人到各大隊進行部署。經過部署的團結大隊當即下緊急通知:「緊急通知:各生產隊長、會計:公社分配我們大隊死亡人數三十四人,大隊商量,按食堂分配下去,數字不能多,不能少。各隊分配數字如下:一隊四人,二隊五人,三隊五人,四隊五人,五隊二人,六隊七人,七隊四人,八隊二人。」還下通知規定,十二歲以下的小孩不能統計。傘陂公社第一次向上報的死亡人數五百二十三人,第二次報的是三千八百八十九人(後又改為二千九百零七人),後來省委工作組調查結果是六千六百六十八人。 統計死亡數字時上級規定「七不算,一不登」:本地人死在外地的不算;外地人死在本地的不算;很小的小孩不算;不在統計時期死的不算;外逃下落不明的不算;重名的不算,可登可不登的一律不登。隨著問題的暴露,死亡人的數字就多了起來。「正陽縣原報去冬今春死亡一萬八千多人,現已初步查明已達八萬人;新蔡縣原報去冬今春死三萬來人,現已增加到近十萬人。(左山右查)岈山公社過去只報死六百多人,現在查明死四千多人,佔總人口的十%。」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75-85. Accessed: 12/2/2013
毛澤東是怎樣看信陽事件的呢?在中共中央轉發的《信陽地委關於整風運動和生產救災工作情況的報告》(中共中央文件,中發【六十一】四號)中引用了毛澤東的一句話:「壞人當權,打人死人,糧食減產,吃不飽飯,民主革命尚未成功,封建勢力大大作怪,對社會主義更加仇視,破壞社會主義生產關係和生產力。」這個文件一再強調「信陽事件是地主階級復辟,是反革命的階級報復」,「要進行徹底的民主革命補課,像土改一樣,把敵人徹底打倒,把壞事徹底揭出來,把領導權奪過來,把局面徹底扭轉過來」。但是,毛澤東這些話在什麼時候、什麼文件上批的,我還沒有找到。中央調查組王從吾、徐子榮給「主席、總理、富春同志並子文同志、中南局陶鑄、任重同志並省委」的報告稱:「從群眾的控訴揭發的事實看,完全證實了主席的指示:信陽問題的性質千真萬確的是反革命復辟,是披著共產黨外衣的地主、國民黨對勞動人民的殘酷階級報復。」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002-10. Accessed: 12/2/2013
繼全面奪權之後,又全面清理階級隊伍。主要措施是,將原信陽地區的各級幹部,包括正式脫產的國家幹部和社隊不脫產幹部,甚至包括食堂管理員、會計、炊事員等人,統統集中起來審查。每縣少則數千,多則上萬,機關、學校的房子都關滿了人。被集中的有多少人?余德鴻說是四十萬人,張樹藩回憶錄說是二十萬人。集中起來的人,根據問題大小分別編為兩種班次。問題大的編入特訓班,限制人身自由,門前架著機關鎗,在周圍設崗哨;問題輕的編入集訓班,也限制自由和武裝看管,但較鬆一些。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061-65. Accessed: 12/2/2013
應當說,在極權制度下,本來素質不高的農村幹部的確幹了不少壞事。那些作惡多端的人,也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但是,大饑荒是全國性的事件,是由大躍進以來的一系列方針政策造成的,從更深一層講,是由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造成的,把責任完全推給基層幹部,讓他們作替罪羊,這顯然是不公正的。把中央路線和政策的執行者當成「反革命」、「階級敵人」,而制定政策的中共中央還是「正確、光榮」,始作蛹者毛澤東還是「英明、偉大」,產生饑荒的制度照樣是「無比優越」,這是一種婦孺都能辨別的低級謊言。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065-70. Accessed: 12/2/2013
從中央派來大員的講話中可以看出當時中央對信陽事件的看法。 一九六○年十二月六日,河南省委召開常委會,王任重(中南局第二書記兼湖北省委第一書記)、徐子榮(公安部副部長)、王從吾(中央監委副書記)分別就信陽事件作了重要講話。 王任重說: 這次中央開會,毛澤東主席兩次談了關於革命運動的問題。主席說,不僅社會主義革命沒完成,民主革命也沒有完成。「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還要繼續搞革命。雖然上一次主席就提出信陽問題是敵我問題,但是認識不深刻。這次主席這麼一講,特別是同志們講了情況以後,認識更深刻了。聽了主席的指示,到光山縣看了以後,思想才明確了,確確實實縣社都有敵我問題。 現在看來,目前我們認識上的主要危險是什麼?是不是把人民內部矛盾錯誤地當成了敵我矛盾處理呢?不,顯然不是這個問題。如果說我們認識上有錯誤,那就是對明明顯顯的敵我矛盾認識不足,對打著共產黨員招牌的國民黨實行資產階級報復的本質沒看清楚。 國民黨殘酷燒殺搶掠也不過如此。最有名的湖北紅安在十年內戰時期被敵人殺了十萬人。全縣四十八萬人剩下三十八萬,但那是十年搞的。比較起來,光山縣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殘酷的情況如果說不是敵人搞的,那就不可理解了。明明看著群眾死亡,硬是扣著口糧不發,明明看到食堂停伙,也不准群眾家裡冒煙,不准群眾挖野菜,不准群眾出去逃荒,群眾餓得走不動,連個拐棍也不讓拄,對待人民不如牛馬,任意打罵,一直打到死,連一點人性都沒有,這不是敵人是什麼? 要愛人民恨敵人,要領導人民申冤報仇。我看起碼要殺他幾千,甚至殺他上萬。這些人為了保存他們自己,大批殺了我們的階級兄弟,我們非狠狠地殺他一批不可。在這些地方要進行第二次剿匪反霸,進行第二次土改鎮反,進行第二次民主革命,要發動群眾,打倒敵人搞革命。 為什麼幹部隊伍爛掉這麼多?為什麼「五風如此嚴重?為什麼黨的政策貫徹不力?主席也問過我們,是不是搞了以後還會再犯?我們說,真正採取革命的辦法,充分發動群眾,搞好了,幹部群眾覺悟提高了,也許不至於再犯。今後怎麼辦?挑選幹部要貫徹黨的群眾路線。和地主女兒結婚,起碼對領導幹部要加以控制。 徐子榮在講話中說,要把這一仗打好,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戰鬥。要把民主革命這一課補好,現在已經開始了,作為一個革命來講,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開端,現在是貫徹下去的問題了。現在看來,信陽問題暴露得差不多了,整個死亡人數還在增加,破壞實在嚴重,八百萬人口死了八分之一的樣子。這確實是敵人的大謀殺。信陽從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七月經歷了一場很嚴重的白色恐怖。如商城中鋪公社八萬八千多人死了八千多人,有五百多個村莊被毀滅掉了。除了幹部及其家屬外,群眾沒有一家一戶能倖免,一家死一個兩個是輕的,有一千九百多戶死絕了。 按照當時的思路,出現了問題就認為是階級成份不好的人幹的。事實上這些成份不好的人本身是受害最深者(中央調查組已有統計:信陽事件中五類分子比勞動群眾死亡多),他們在土改、鎮反以及各項政治運動中已經下入了十八層地獄,他們不可能幹這麼大的壞事。作為從事公安工作的徐子榮眼睛還是盯在這些人身上。徐子榮在這次講話中說,有很多縣社鑽進來的五類分子、地主惡霸、封建爪牙、土匪、反動會道門、特務可是不少。應當肯定有的已經形成了有組織的反革命集團。石紹舉有一班人,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胡鬧一氣,為了提拔壞人把地主改成富農。徐錫蘭也是提拔了一批壞人搞壞事。馬龍山問題更大,和香港派來的特務有勾結。分析起來,這個地區土改不徹底。現在專案不少,都要查,信陽已有三五千了。 王從吾在講話中說,從信陽和其他地區暴露的大量材料看,完全證明了毛澤東主席的指示,信陽問題的性質是階級敵人篡奪了領導權,對勞動人中實行瘋狂的階級報復,是階級敵人披著共產黨員的外衣辦國民黨的事,是反革命復辟。信陽地區的黨政組織的領導權被壞人奪取了,變質了,基本上爛掉了。信陽地委書記路憲文,初步調查是地主出身,入黨後私自改為中農,抗戰時期和托派張慕陶有關係。其他五個書記,除一個被打擊排斥以外,四個書記對信陽事件都有嚴重罪責。地委基本上爛掉了。全區十八個縣市先後任縣委書記二十人中,初步查出二個當過漢奸,十二個蛻化變質,其中八人娶地主反革命的女兒做老婆。這十四個人當中七十%都有嚴重問題,現已停職反省。在職六個當中,一個當過偽保長,一個犯過嚴重錯誤,另四個待繼續考察。光山、潢川、商城、固始、羅山五個縣的縣委書記共四十一人,有鑽進黨內的漏網富農,日偽保安隊員、維持會長、三青團、強姦犯四人,蛻化變質二十五人,其中被地主拉下水的五人,這二十九人佔總數的七十%。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070-1109. Accessed: 12/2/2013
由於對信陽事件定性為反革命復辟,因此,在對主要責任人定罪的問題上,中央監委和中南局的主要領導人曾經擬定過,在信陽,大縣殺八百人,小縣殺四百人,每個大隊殺三--五個人,全地區殺上萬人。這個方案中央沒有批准。最後決定殺光山縣委書記馬龍山和固始縣委書記楊守績。後請示毛澤東,他說:我還沒有殺過縣委書記,判死緩吧! 最後的判決結果是:地委書記路憲文判三年徒刑,八個縣委書記的處理結果是:光山縣委書記馬龍山判死緩,光山縣委書記處書記劉文彩、羅山縣委書記徐書波、息縣縣委書記徐錫蘭、商城縣委書記王漢卿、潢川縣委書記梁代柱、固始縣委書記楊守績、淮濱縣委書記石紹舉、汝南縣委書記傅良太、遂平縣縣長張慶林、信陽法院院長丁張喜、信陽專署公安局局長韓仁炳,都判了幾年徒刑。這些人都被開除黨籍和公職。 縣委書記被逮捕法辦以後,他們的家庭、親屬也受到株連。息縣徐錫蘭被抓走後,妻子也被抓走,抄了家,封了門,掃地出門。出生不到兩個月的兒子,因母親關押不能帶孩子,只好強行斷奶,活活餓死。其餘三個孩子最大七歲,最小的三歲,沿街要飯達三年之久。光縣縣委書記馬龍山被捕以後,妻子帶著孩子不敢再住在光山縣,到處流浪,以拾菜根、要飯充飢,拾垃圾、賣破爛度日。汝南縣委書記傅良太被捕後,妻子也抓起來了,三個孩子在家受凌辱,同學們對他們又罵又打。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109-21. Accessed: 12/2/2013
當時被認為十惡不赦的光山縣委第一書記馬龍山在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的檢查中倒是說了一些當時沒人敢說的真話。他除了承擔一些責任以外,還認為:「這樣嚴重的事件不是發生在一個縣或一個公社,而是全區性的,並且普遍而嚴重。這就足以證明了地委在這個問題上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是不夠正確的。」(如果他知道這樣嚴重的事件不僅發生在信陽,而且發生在全國,他敢說中共中央不正確嗎?)他在檢查中還認為,出現這個事件的原因是「幾年來,特別是去冬今春以來,單純強調所謂國家觀點,將兩條道路鬥爭擴大化,並以此為綱,大反右傾,實行錯誤的思想方法和措施。」馬龍山當時能說出這樣的話,真不簡單,可能他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才豁出來說出這樣的話。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130-36. Accessed: 12/2/2013
一九六○年農曆十一月七日晚上十點鐘,全地區同一個時間捕人,捕縣委書記、縣長、公社書記、大隊和小隊幹部,食堂管理員、炊事員有的也捕了。固始縣就押了三萬多。先把他的槍下了,戴上手銬押走了。家抄了,門被封了。抓走的人有的是被捕,有的是集訓。他是被捕,我是集訓。集訓班四面都架著機槍。我沾成份好的光,很快把我放了。我要是出身地主就倒霉了。楊守績的老婆出身地主,兩口子全都抓起來了。他們四個孩子當時都很小,大的七八歲,小的三四歲,父母抓走了,孩子們哭著喊爸喊媽。在固始開萬人大會批楊守績。 大概是老伴的談話勾起了他的回憶,石紹舉也接上了話薦: 對我是撤職查辦管教反省,坐了一年牢。不過,還是吃幹部糧。當時的事不能提,提起來我就睡不著覺。當時不是沒有糧食,就是不敢動。看到農民沒吃的,我找糧食局副書記周義原,我想借出三五百萬斤,等收完了糧食再補上。周義原說,糧食是有,但是吳芝圃書記說過,國庫裡的糧食一粒不能動,每天進多少,出多少都要往地區裡報,一下子拿三五百萬斤那怎麼行?其實當時早兩個月發糧食就不會餓死那麼多人。 談起餓死人,老太太把話接了過去。她說: 我奶奶餓死了,我姐姐也餓死了。我姐在息縣,是頭年十一月餓死的。死後放在家裡,沒有埋。為的是想頂個名額,在食堂領一份吃的。實際上,食堂早就停伙了。第二年二月埋的。放了幾個月,眼和臉被老鼠啃得不成樣子了。家鄉的人餓得沒辦法跑到我這裡來,我不敢留,那時不讓農民外跑,知道了是要挨批的,我給點吃的趕緊把他們打發走。我是婦聯主任,最知道婦女的苦處。那時百分之六十的婦女不來月經,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婦女子宮下垂,直到一九六一年才有人生孩子。 後來由於河南省和全國各地都出現了類似信陽的情況,再說信陽是反革命復辟就太不符合實際了。對被關押的縣委書記們也逐步放鬆了。一九六三年九月到十月間,他們先後從牢裡放出來,分別到農場、農村勞動,每月發幾十元生活費。一九七八年十二月的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整個社會都解凍,又批准他們重新入黨,重新定級,重新安排工作。有的人還沒有等到這一天就離開了人世。當他們知道全國各地都發生類似信陽的問題後,他們不服氣,還不斷地寫信上訴,要求徹底平反。他們認為信陽事件根本不是反革命復辟,其責任不在下面,省委有責任,地委有責任,縣委有責任,中央更有責任。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143-63. Accessed: 12/2/2013
打倒了潘復生,吳芝圃就成了河南省的第一把手。他是反右有功而陞官的,上台以後繼續反右。以激進的態度推行「三面紅旗」的政策。使河南成了全國注目的地方。糧食產量放高產「衛星」是河南最先搞起來的,人民公社是河南最先創造的,不講科學地興修水利,深翻、密植也起自河南。河南不斷地出經驗,《人民日報》經常介紹河南的經驗。在當時人們的眼中,河南省已經成為全國「大躍進」的旗幟。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327-30. Accessed: 12/2/2013
(左山右查)岈山公社有一位叫劉金占的生產小隊長,在生產隊長擴大會議上,聽公社社長鍾德清傳達信陽地委會議的精神,當他聽到明年小麥要畝產一萬二千斤時,他覺得太離譜,說:「畝產一萬二千斤,是神仙也得累垮了,把牛皮吹炸才過癮哩。」這一句話使他馬上成了辯論對象。他被人拎著脖子拉到會場中心,站好,彎腰,低頭,接受辯論。劉金占慌了手腳,忙說:「老少爺們,別動手哇,你說說這畝產一萬斤中不中?」沒有人回答他,在會議主持人的發動下,人們不由分說,先是一頓拳打。不一會兒,劉金占鼻青臉腫。他吐了一口血水,有氣無力地說:「你們還講不講理呀,你們都是種地的,一畝能產這麼多小麥嗎?」也許是良心發現,參加辯論的人們退縮了,有的人找地方吸起煙來。見辯論會冷場,主持人急了,說:「怎麼?劉金占的反動言論你們還同情?誰不和他辯論,大家就和你辯論!」這麼一說,人們不敢怠慢,又衝了上去,一邊打一邊說:「這就是理!跟你就是不講理!」劉金占的三根肋骨被打斷了。主持人問:「服了嗎?」劉答:「服了。」問:「能打一萬二千斤嗎?」答:「真能打一萬二千斤。」辯論會就這樣勝利結束。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430-40. Accessed: 12/5/2013
一九六一年一月三十日到二月十二日,河南省委在鄭州召開了省、地、縣三級幹部會議。這個會的內容是對河南省自一九五八年以來的問題進行揭露和批判,人們稱之為所謂揭蓋子會。這次會上除了揭露信陽問題以外,還揭露了河南省其他地區的饑荒問題,如豫東問題,密縣問題,長葛縣坡胡問題等。中共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第二書記王任重參加了這次會議。開始大家不敢講話,開到後來,大家義憤填膺、聲淚俱下。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有的發言按照中共中央在信陽事件中對地、縣委主要負責人的定性,說吳芝圃是是階級異己分子,是死官僚,是披著共產黨人的外衣幹敵人的工作,說省委是壞人篡奪了領導權。要求對吳芝圃進行法辦。在這種情況下,陶鑄和王任重沒有理睬這些批評,反而引導大家把省委的錯誤定調為「不是左傾冒險主義的路線錯誤,而是執行中央路線中犯了左傾冒險錯誤」。這就是說,河南省委沒有犯「路線錯誤」,而是在執行中央路線的過程中犯了錯誤。這樣,錯誤的性質就大大減輕了。 陶鑄和王任重對省委領導人和地縣級領導人,採取了雙重標準:地縣級領導人是階級異己分子,是反革命復辟,一律法辦;而省委領導人卻連「路線錯誤」也談不上。顯然,這種丟卒保車的辦法是秉承了毛澤東的旨意。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637-47. Accessed: 12/5/2013
引洮工程於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二日正式開工,先後動員定西、天水、平涼三個專區近二十個縣的幹部和民工參加修建。職工達三千多人,民工十萬多人,施工高峰時達十六萬人。計劃四年半完成。平均日投入勞動力:一九五八年十.六萬人;一九五九年十一.二萬人;一九六○年八萬人。截至一九六○年底,兩年半投入直接工六千萬個工作日。 這個工程倡導者宣傳的前景鼓舞人心,引起了全國上下的關注。一九五八年九月,全國第三次水土保持工作會議的四百四十七位代表參觀了這一工程。國家水土保持辦公室主任屈健和代表們給予整個工程很高的評價。動工以後,全國二十個省、自治區的六百五十名代表到工地參觀。一九五八年秋季,國務院秘書長習仲勳特地到工地視察,他說:「這個工程不但有全國意義,而且有世界意義……,引洮上山顯示出我們不僅是社會的主人,而且是自然的主人。這裡最重要一條是敢想幹。這一點甘肅跑在前面了,這是共產主義風格,……它使我們看到了共產主義前景。」在會川指揮部的山崖上,刻著朱德委員長的一九五八年十月九日的題詞:「引洮上山是甘肅人民改造自然的偉大創舉」。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942-51. Accessed: 12/6/2013
作為對比,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地方成功的水利工程。我的老家湖北省浠水縣的「東西幹渠」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開工的,六十年代建成後到八九十年代還受益。最有名的是河南林縣一九六○年二月開始建設的「紅旗渠」於一九六九年建成,至今還被人們當作奮發圖強的典範。為什麼引洮工程留下罵名,而「紅旗渠」今天還被人歌頌?簡單地以成敗論英雄是不能解釋的。平心而論,在大躍進的荒唐背後,有些事情也體現了老百姓的心願。問題在於獨斷專行的決策機制和強制性的執行手段。這種決策機制必然造成決策失誤,強制手段必然造成對老百姓的剝奪。這種決策機制和執行手段是由政治制度決定的。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1981-86. Accessed: 12/6/2013
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博士(一說是碩士)董堅毅一九五二年投奔新中國回到上海,在惠民醫院任泌尿科主任。一九五五年支援大西北建設到蘭州,在省人民醫院工作。在一九五七年因給領導提意見被定為右派分子,送到夾邊溝農場的新添墩勞動教養。後又轉到夾邊溝農場的高台明水分站。他妻子顧曉穎也是留美生。在董堅毅勞動教養的兩三年裡,顧曉穎每隔兩三個月都從上海千里迢迢地到農場看望親人。當時蘭新線還沒有與上海接軌,要轉車數次才能到夾邊溝。一九六○年,夾邊溝的勞改和勞教人員大批餓死。十一月上旬的一天,作為醫生的董堅毅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他對組長劉文漢說:「按照經驗,她兩三個月來一次,我的身體狀況已不允許我見到她。」由於大量死人露屍荒野,董堅毅教劉文漢如何用衣被毛毯裹紮他的屍體。三天後董堅毅死去,時年三十五歲。劉文漢將他包紮停當,埋在一個由雨水沖刷的一個地穴裡。董堅毅死後七八天的一個晚上,他的妻子顧曉穎從上海來了。她掀開窯洞的草簾子進來,急切地問:「老董在嗎?」劉文漢只好告訴她:「老董已經去世七八天了。」這句話一出,顧曉穎「哇」的一聲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難友們見過的死亡過多,都已麻木不仁,見到她慟哭不已的情狀,一個個都無言地垂淚相對。兩三個小時以後她終於鎮定下來,要求難友帶她去看老董的屍體。令難友們大吃一驚的是,到了埋葬董的地穴,屍體不見了。經過多方尋找,最後在後溝裡發現,老董的屍體被拋在荒野。老董身上包的毛毯、鴨絨被已被人扒去,屍體上的肉已被人切割吃完了。由於頭上沒有肉,紫褐色的頭顱還完整地留在骨架上。顧曉穎撲在骷髏和哭個沒完,親個沒完!天慢慢黑了,大家勸顧曉穎回去休息,顧曉穎大哭說:「我不回去了,我要和他死在一起,我要和他死在一起!」幾個人硬是拉著把顧曉穎扶回窯洞。後來,難友們找來一些樹枝和煤油,將屍體火化。劉文漢拿出自己從朝鮮前線帶回來的一條軍用毛毯,把骨灰包好,打成行李,由她帶回上海。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275-91. Accessed: 12/6/2013
還有一位幹部身份的人向我們講述了一個關於他家的故事。他說,當時,我們家有六口人,父親去了洮河水利工地,我和弟妹由母親拉扯著。母親是一個很有心計的人,不知在什麼地方藏了點糧食,每當深更半夜,弟妹們睡熟了,母親悄悄地把我叫醒,將一把用石窩(方言,即舂)踏細的熟面塞到我口裡,然後用被子摀住我的頭,等我吃下肚子,她才安然睡去。母親為什麼只給我吃,而不給弟妹們吃呢?當時,我只有十二歲,只覺得媽媽偏心我,至於更深的意思,我就不知道了。有一次,我看見母親望著皮包骨頭的弟弟妹妹臉上顯得非常痛苦,問她怎麼啦,母親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不久,弟妹們都死了。過了一年,大約是一九六一年春,父親從洮河回來了,母親把我交給父親說:「沒辦法,我只給你拉扯活了一個,就……就一個了呀。」話沒說完,便「哇」地一聲哭倒在地上。父親把母親抱到炕上,也跟著哭。這時,情況已經好多了,可是母親整天哭得爬不起來,任憑我和父親怎麼安慰也無濟於事,不久,母親的眼睛哭瞎了,那時,她才三十多歲。一天天,我也長大了,我終於悟出了母親當年的用意,她是為了保住我家的「香火」。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394-2404. Accessed: 12/6/2013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王秉祥在甘肅省政協主席的職務上離休。我在甘肅調查三年大饑荒時,不少人提到他的錯誤。甘肅省原婦聯主任李磊的《悠悠歲月》中,記述了王秉祥在三年大饑荒中不少的惡行。但是,九十年代出版的《通渭縣志》上,王秉祥卻是一位救饑民於水火的好官的形象。二○○○年,本書作者到通渭採訪時,《通渭縣志》的編輯張大發對本書作者說,一九九八年,《通渭縣志》編撰定稿之後,送到甘肅省地方志領導小組審查,當時任省政協主席的王秉祥,兼任地方志領導小組組長。《通渭縣志》的審查稿一送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由於對一九五八--一九六○年發生的「通渭問題」,《通渭縣志》較為真實地記錄了王秉祥的功過。王秉祥看了之後,《通渭縣志》上不僅刪去了記錄的他錯誤的一段文字,還加上了這麼一段:「一九六○年二月八日,中共甘肅省委書記處書記、常務副省長王秉祥率領省、地委工作組百餘人到通渭。他瞭解情況後,如實向中央、省委報告了通渭大量死人的問題,並及時供應糧食,組織幹部、教師下農村搶救人命。」 由此可見,在大饑荒年代主政的幹部,如果在八十年代繼續在當地主政或在中央擔任重要職務,這個地方的人口數據和歷史記載,就可能被篡改。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600-2610. Accessed: 12/6/2013
甘肅出了大問題,中央一些領導同志親自視察,也曾派工作組到甘肅工作,對甘肅工作評價很高,卻沒有反映問題。引洮工程中央知道,開工時發過賀電,朱德、習仲勳也視察過,沒有發現問題糾正錯誤。譚震林同志是主管農業的,全國農業出了問題與他有關。他曾說過『糧食已經過關』、『繩索牽引是農業發展的方向』,還說『貨幣是貨幣又不是貨幣,商品是商品又不是商品,這是初級的按勞分配』。這些說法給下面的幹部增加了糊塗認識。共產風,大辦食堂,吃飯不要錢,都是中央提出來的,應該由中央負責。劉主席視察河南工作時提出一縣一社,對下面影響很大。『五風』是上面刮起來的,下面的強迫命令是檢查團逼出來的。省委講對過去的錯誤不查責任,可是張仲良、竇明海還是書記,而對下面不是集訓、特訓,就是撤職查法辦。省委、地委書記雖然沒有直接傷害人命,但下面違法亂紀是他們逼出來的。這幾年發生錯誤的原因是:『上面出題,下面發揮;下面胡幹,上面支持』。一切歸罪下面是不公平的。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670-78. Accessed: 12/6/2013
毛澤東是三月四日到達成都的。第二天,一位省委領導人陪同他繞城瀏覽。成都的城牆系康熙年間重建,大部保存完整。毛澤東說:「北京的城牆都拆了。這城牆既不好看,又妨礙交通,進出城很不方便。城牆是落後的東西,拆掉是先進,不拆是落後。」毛澤東一言既出,成都市的城牆當年全部拆除。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705-7. Accessed: 12/6/2013
主席走後,當天晚上就下大雨,二十四隊的記工員說,當真是「龍行一步,百花沾恩」。別人問他為什麼?他說:「春雨貴如油,下午主席來過,我們紅光社晚上就下雨,今年保證要增產,這不是沾恩又是什麼?」 四十年後,作家東夫不無調侃地追述毛澤東離開紅光公社以後的情況:「自從毛主席到來的那個傍晚起,整個紅光社都沉浸在幸福和興奮之中。有幸見到偉大領袖的人驕傲而激動地向人們訴說每一個細節,錯過機會的後悔不迭。人人爭相和握過毛主席手的人握手,以分享一份幸福。人們長時間地回味、追尋和領會偉大領袖的每一個動作、神態,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走過的每一個角落留下的每一個腳印。人們籌劃著,要在毛澤東下車的地方修一個『幸福門』;把毛澤東走過的機耕道修成『幸福路』,路兩旁植柏樹;修一座紀念館;建一座『幸福亭』;毛澤東下過的田取名『幸福田』;他跨過的溝上建一座『幸福橋』;根據他的指示新建的小學取名『幸福小學』;見過他的十八名小孩成了『幸福娃』(事後查出身,這十八個孩子只有一個出身好的得到了『幸福娃』的名字)。幸福萬分的溫么娘把毛澤東在她院子裡看過的小橘子樹取名『幸福樹』,把毛澤東路過的菜園改成花園,叫『幸福花園』,毛澤東把弄過的水煙鍋和烘籠不便以『幸福』命名,也被她精心保存起來。」 幾千年的專制統治,把中國老百姓鑄就出十足的奴性。他們崇尚皇權,迷信皇權,總是把福祉寄託於一個好皇帝。紅光公社出現的這種崇拜狂熱,正是源自於深厚的皇權土壤。在這種土壤上最容易生長出個人崇拜的毒菌。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719-32. Accessed: 12/6/2013
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上層,正好利用這種專制制度造就的奴性,大搞個人崇拜。就在這次成都會議上,針對赫魯雪夫批判斯大林搞個人崇拜和中共「八大」提出的反個人崇拜,毛澤東兩次提出他主張個人崇拜。一次是他在三月十九日的講話,一次是在三月十八日陳伯達發言中的插話(見本書第十五章關於成才會議的記述)。劉少奇在這次會上對毛多有吹捧。陶鑄、柯慶施主張對毛澤東要有迷信。柯慶施還說:「我們相信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從主席要服從到盲從的程度。」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732-37. Accessed: 12/6/2013
「三面紅旗」和對毛澤東的迷信、盲從,是造成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的重要原因。成都會議是製造這兩個禍因的重要一環。成都會議給天府之國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災難,這災難遍及全國。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737-38. Accessed: 12/6/2013
人民公社規模越並越大。郫縣把紅光、晨光等一部分本來規模較大的社又多次進行了合併。兩年大並三次,有的竟連並七次。最大的管區有一千一百多戶(北方村莊大,一千一百戶不算大,四川的村莊,小居住分散,上千戶就是很大了)。公社大,食堂也大,有的食堂吃飯人口達一千四百二十人。吃一頓要走七八里路。並一次社和並一次食堂,就打亂一次所有制,物資大共產,財產大破壞,幹部大調動。並社以後幹部不知道自己所管的邊界,社員間互不認識。大辦鋼鐵。全四川幾天之內豎起幾十萬座土爐子,成千上萬的煉鐵大軍不分白天黑夜大幹。無煤無鐵礦的溫江地區,也抽調五十萬以上精壯勞力,由各縣第一書記親自帶隊,組成煉鐵大兵團,背起背包、糧食,扛起鋤頭、扁擔浩浩蕩蕩地向西部山區進發。沒有煤就砍樹,沒有礦就挖遍山上的各個角落。煉鐵大軍吃住在山上,還得有千千萬萬的支前大軍做後勤保障。崇慶縣的煉鐵兵團需要磚砌爐子,縣上組織數萬學生、工人、機關幹部和街道居民拆城牆,不分晝夜往山上運磚。城鎮各單位無一不是爐火熊熊,家家戶戶的金屬器具,從古董到老太婆的簪子全部進了爐子,變成質量低劣的土鐵。四川還創造了「大窯煉鋼」工藝:選一塊山谷凹地,將周圍山上的樹木剃頭似的砍光,一層木頭、一層礦石的填滿,然後放起大火,連燒數日,待木頭燃盡,摳出燒得礦石不是礦石、鐵塊不是鐵塊的黑東西,敲鑼打鼓地抬去報喜。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773-84. Accessed: 12/6/2013
全省各地大搞指揮路、豐產路、園田化,大拆房子,大搬遷,大調勞動力。榮縣除了一九五八年大刮「共產風」以外,一九五九年秋天種冬小麥時又刮一次,一九六○年插秧時再刮一次。「共產風」和瞎指揮是同時發生的。為了種「豐產路」(即不惜代價地把馬路邊的田種好,取得豐產--主要是給上級領導和參觀的人看的),搞「大兵團作戰」,縣委提出了「一切勞動力、牲畜、農具、支援豐產路」的口號,說是支援,實際是無償調拔。「大兵團」走到哪裡,幹到哪裡,吃到哪裡,在哪裡天黑,就住在哪裡,「共產風」也就刮到哪裡。對「豐產路」的莊稼要求「美觀好看」,條播要「隔山對行」,做成「梯子式」、「寶塔式」、「樓台式」,還要寫字編號。由於形式主義的「嚴格」要求,一再返工,幾十個勞動力一天才種一畝田。長山公社一百多人種一分地,一天一夜沒有種完。由於只顧路邊田,離路較遠的田大面積荒蕪,全縣四分之一的耕地拋荒。在全縣範圍內並併隊、併食堂、併房屋。長山公社二千八百七十戶就有一千一百三十三戶被迫搬家。其結果是,集中的地方擁擠不堪,一間房屋住幾家,一家分幾處住(男女分居,夫妻分居),有的不得不住豬圈、牛欄。社員的傢俱、家禽、家畜也因搬遷而遭受巨大損失。食堂合併以後,原來食堂儲備的蔬菜、燃料、炊具也同時合併了。這樣的反覆折騰使社員一無所有,有的說:「只有一雙筷子、一個碗才是自己的」、「只有穿在身上、吃進肚裡的才是自己的」,有的說:「連我們人也不是自己的。」而幹部們卻說:「共產主義就是要消滅私有財產」。郫縣紅光公社紅光管理區把公路兩旁八華里長、一華里寬的二千多畝的面積上的一百八十多間房子拆毀。全縣不完全統計,共拆房子一萬二千多間。有的三姓人家同住一間房子,有的公婆兒媳同住一間。在這一間房子內還在關雞鴨,又擠,又髒,又臭。拆房子時,幹部根本不同社員商量,私自敲門鎖,將社員衣物拋棄遍地,頃刻間就把房子變成一堆瓦礫。有些外出人員回來不見自己的房子和妻子兒女,傷心痛哭。有的地方讓社員一年搬家七次。有的管理區幹部隨意搜查社員的家,見什麼拿什麼。為了報復幹部,有的社員捉一條活蛇放在米罈子裡,幹部搜查時,手伸進米罈子裡,差一點被蛇咬傷。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801-19. Accessed: 12/6/2013
一切強調「統一」、「一致」,強調「整齊劃一」。在水稻育秧時,上級規定秧田必須「瓦背式」,通道必須很直,一些已經撒了穀種並且發了芽的秧田,由於不符合上級的要求,讓農民把發了芽的穀種一粒一粒地拾起來,重新整田撒種。洋芋一律要帶狀種植,四十三畝地沒有按統一規定種植的洋芋,苗已經長出了四五寸,有的已經結了小洋芋,也要挖出來重栽,結果大幅度減產。插秧要求「對路開廂,順路成行」,為了插得直,下田必須帶尺子和繩子,不合要求就一律返工。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827-31. Accessed: 12/6/2013
種植不看季節,不看氣溫。氣溫已經很高了,還強令社員用火溫床育紅苕苗,結果烤壞紅苕一萬一千斤。還規定「霜降」前不准挖苕,誰挖紅苕就說誰破壞生產或企圖瞞產私分,結果,「霜降」過後氣溫很快降低,挖紅苕已經來不及了,大量紅苕爛掉。春耕大忙季節,本應集中力插秧,卻讓大批勞動力去搞「園田化」,結果到了「穀雨」、「立夏」,過了水稻直播季節。種植作物不因地制置宜。一百七十多畝深田、冷浸田,本來只適合種中稻,不宜種早稻,上級卻強迫種了早稻。一百多畝適合種紅苕的地卻強迫農民種了包穀。這兩項起碼少收糧食四萬多斤。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831-36. Accessed: 12/6/2013
一九五九年五月七日中共中央緊急指示中規定:一、糾正少種、高產,放荒土地的做法,凡一切可以耕種土地全部都要種莊稼。二、將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豬下放給生產小隊和私人餵養。三、恢復自留地,自留地不少於佔有耕地的百分之五。 毛豬若下放給私人餵養,必須分給自留地,否則無法解決飼料問題。四川省委的規定是:毛豬下放到生產隊飼養,劃給一定的飼料地,不分自留地。不分自留地,毛豬私人餵養自然無法實行。實際上,四川一直沒有實行恢復自留地和毛豬私養的政策。 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六日,中央在關於夏收分配的指示中,給公共食堂開了一個大口子,規定:可以辦全體社員參加的食堂,也可以辦一部分社員參加的食堂;食堂可以是常年的,也可以是農忙的;可以農忙多辦,農閒少辦,靈活執行。食堂範圍太大的,可適當縮小。口糧應該分配到戶,分配到社員,以人定量。在公共食堂吃飯的,糧食交給食堂,節約歸個人;不在食堂吃飯的,糧食全部交給個人保管食用。中央指示的關鍵之處是口糧分配到戶,只要實行了這一條,食堂便會土崩瓦解。當時全國許多地區食堂一哄而散。 四川省委把中央的「以人定量、分配到戶、食堂吃飯、節餘自得」解釋是:食堂要辦下去,分配的糧食由食堂保管,節餘部分也由食堂保管,不能把糧食分給個人,實際上除了「食堂吃飯」以外其他三句都成了空話。 一九五九年六月十一日,中央發出一個更為徹底的糾左指示,作出四條規定: 一、允許社員自養豬、羊、雞、鴨等家畜家禽,私有私養的完全歸個人所得。二、恢復自留地。不管社員餵不餵豬,在食堂吃飯或在家吃飯,都應分給。自留地生產的產品由社員自由支配。三、鼓勵社員種植零星空地,誰種誰收。四、歸還社員屋前屋後林木果樹。 和毛澤東的《黨內通信》一樣,中央的這個指示直接發到「生產隊支部委員會」,並要求把這四件事「用佈告形式向群眾公佈,並認真實行,取信於民」。四川省委拒不執行。不把文件下發生產隊,不張榜公佈,不准社員養私豬,不分自留地。 總之,從一九五八年底到一九五九年春夏間,中共中央的一切糾偏措施在四川都受到抵制。四川就這樣「頂風」,一直頂到廬山會議之前。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918-36. Accessed: 12/8/2013
一九五九年的廬山會議「神仙會」階段,田家英等反左的人士的心情相當輕鬆,會上提出了很多批評大躍進的意見。在揭露一九五八年以來的問題時,李井泉卻不輕鬆。在李井泉主持的西南組開會時,田家英再次談到下面受壓虛報產量的問題。田家英的發言受到李的壓制「以致講不下去」。七月二十三日,「硬著頭皮頂住」的毛澤東終於開始反擊,徹底扭轉了會議的方向。李井泉押下的這一賭注開始大量進賬了。七月二十三的講話中,毛澤東在講到公共食堂問題時,表揚了四川:還有一個四川、一個雲南、一個貴州、一個湖北,還有一個上海(上海有十一個縣),百分之九十以上還在食堂裡。試試看,不要搞掉。不是跳舞有四個階段嗎?『一邊站,試試看,拚命幹,死了算。』有沒有這四句話?我是個野人,很不文明。我看試試看。三分之一的人口對五億農民來說,多少人?一億五千萬,堅持下去就了不起了,開天闢地了……如果多幾個河南、四川、湖北、雲南、上海等等,那麼,一半左右是可能的。要多方面取得經驗,有些散了,還得恢復。 廬山會議以後中共中央的各項政策迅速左轉,李井泉上半年頂風「算是頂對頭了」。他輕鬆而自豪地說:「我們去年在瀘州地區收回自留地是搞對頭了。」「去年這一年我們在公有化程度上搞的比較高的。主席說,去年五六月份中央發的一些東西中是有消極的東西的要檢查一下,然後對農村工作還要發一個指示。」毛澤東對李井泉更加信任,李井泉的地位更加穩固。一九五九年秋天,李井泉獲得了「政治大豐收」。為李井泉的政治大豐收「埋單」的是四川老百姓,四川省的飢餓時間最長。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936-49. Accessed: 12/8/2013
四川省的飢餓始於一九五八年冬,結束於一九六二年秋。四川農民整整餓了四年,是全國飢餓時間最長的省份。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2950-51. Accessed: 12/8/2013
李井泉在這個座談會上最為得意之處(收回自留地,公有化程度要提高,糧食不能掌握在個人手裡,堅持辦食堂),正是四川省飢餓持續時間長的根本原因。李井泉的指導思想和毛澤東基本是一致的,這也是饑荒在全國範圍內持續三年之久的原因之一。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017-19. Accessed: 12/8/2013
一九六一年秋後,全國很多省份開始走出饑荒,而四川省還處於嚴重的飢餓之中。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四川省委整風整社達縣工作團檢查組,提交了一份渠縣群眾挖吃觀音土的調查報告。摘要如下: 六月下旬,大峽公社文興大隊的二十多戶人家,有十五戶在蒲家山挖觀音土吃。七月中旬,挖土的人愈來愈多,蒲家山一處不夠挖,就去太公石、河底子去挖。七月底、八月上旬更加嚴重,挖土吃的已擴大到三個區十八個公社。 我們在蒲家山、太公石、河底子、龍鳳咀等四處調查的結果是,被群眾挖空的土估算為四百多立方米,挖土的約有一萬人次,挖走的土五十萬斤左右。群眾在挖土的過程中,由於坑少人多,還需要在烈日之下排隊等候。路遠的人為了不在當日爬過高山之後再挖土,頭一天就住在山上的沙郎廟學校過夜,第二天早挖早走。這所學校每晚有四五十人住在這裡,最多時有一百多人。新河公社三大隊派一老農專門挖土交給隊裡,隊裡給他記工分。由於飢餓,不少人邊挖邊吃。有的小孩由於天熱和飢餓,昏倒在地,挖好的土也背不回去。挖土時還造成塌方,壓傷了人。 群眾把挖回的泥土,經過發水、磨細等簡單處理後,就滲合著南瓜花、絲瓜花和其他野菜等做成粑來吃。有的地方還有人賣土粑的。慶豐大隊二百六十二戶人家當中,就有二百一十四戶、七百五十五人吃過泥土。截至八月二十三日止,他們挖回九千八百四十斤觀音土,已經吃掉了六千七百六十八斤,現在還繼續吃。吃土後普遍反映肚子疼,屙不出,有的誘發了不少疾病,有六人死亡。據對三個生產隊的初步調查,吃泥土致死的就有十三人。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07-20. Accessed: 12/8/2013
觀音土(即白泥巴,其中含有大量的氧化鋁),由於顆粒細膩,給人以麵粉的感覺,但它不含一點糧食中的成份,連動物也不吃。從一九五九年春開始,四川很多地方有大吃觀音土的記載。北川縣游坪公社馬鞍山農民一九六○年冬到一九六一年春就大量挖吃觀音土。這期間曲山、白泥、旋坪等公社多處發生群眾挖觀音土吃的嚴重情況。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20-23. Accessed: 12/8/2013
過度飢餓使人失去理性,暴露出動物的殘忍。在大饑荒期間的四川省,有記錄的人吃人事件有多起。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67-68. Accessed: 12/8/2013
大邑安仁九管區社員劉元芳,女,三十歲,於一九六○年四月二十三日把親生女(李水清,八歲),兒(李永安,九歲),用牛繩子拉到安仁觀音堂清水河淹死。據劉元芳自己說,由於這兩個孩子偷社上豌豆角二斤五兩,被發現,當天中午事務長即扣了劉元芳母子三人的飯。劉元芳提出她下午要耕田使牛,只給了她一人四兩米,兩個孩子沒吃。下午這兩個孩子又去偷了附近鴨棚子的米二斤,又被捉住,第二天中隊長×××打了劉元芳兩耳光,吐劉的口水,要劉把米退出來,劉沒法,將飯票退出。因此,想到做了活,吃不到飯,做活路完不成任務,又要挨鬥爭,所以就下了這個毒心,把孩子整死。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68-73. Accessed: 12/8/2013
灌縣蒲陽公社八管區三隊潘素華,女,四十一歲,一九六○年三月十六日晚,其夫唐前武落水淹死,次日晨被發覺,當晚潘素華以假悲之情,叫社員埋淺點,回家後將菜刀磨得鋒快,當晚乘夜靜更深,帶上鋤頭、菜刀、背兜等物,把墳墓挖開,將頭、四肢砍下,並挖取肚腹及全部上軀扛回家中煮熟自食外,還假以熊骨出售,以一.五元一斤,共賣了十一.七十五斤。這事被食堂事務長黃榮太發現,並在她家中查出手、殘軀及腸、骨等。灌縣崇義公社三管區二隊富裕中農周玉光,女,三十九歲。一九六○年三月十六日下午將該隊杜之田已死兩天的小孩(兩歲多)從埋處挖出,砍去頭部、四肢並將肚腹挖出丟在河裡,將身拿回家煮吃。灌縣崇義公社第三管理區周裕光,三十九歲,解放後工作積極,曾被選為婦女代表。三月十六日下午,她針該隊杜之田已死兩天的小孩(兩歲多)從埋處挖出來,砍去頭部、四肢,將肚腸挖出丟在河裡,將身子拿回家煮吃。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74-77. Accessed: 12/8/2013
灌縣蒲陽公社八管區三隊潘素華,女,四十一歲,一九六○年三月十六日晚,其夫唐前武落水淹死,次日晨被發覺,當晚潘素華以假悲之情,叫社員埋淺點,回家後將菜刀磨得鋒快,當晚乘夜靜更深,帶上鋤頭、菜刀、背兜等物,把墳墓挖開,將頭、四肢砍下,並挖取肚腹及全部上軀扛回家中煮熟自食外,還假以熊骨出售,以一.五元一斤,共賣了十一.七十五斤。這事被食堂事務長黃榮太發現,並在她家中查出手、殘軀及腸、骨等。灌縣崇義公社三管區二隊富裕中農周玉光,女,三十九歲。一九六○年三月十六日下午將該隊杜之田已死兩天的小孩(兩歲多)從埋處挖出,砍去頭部、四肢並將肚腹挖出丟在河裡,將身拿回家煮吃。灌縣崇義公社第三管理區周裕光,三十九歲,解放後工作積極,曾被選為婦女代表。三月十六日下午,她針該隊杜之田已死兩天的小孩(兩歲多)從埋處挖出來,砍去頭部、四肢,將肚腸挖出丟在河裡,將身子拿回家煮吃。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74-79. Accessed: 12/8/2013
一九六○年春天,正當成千上萬的農民死於飢餓的時候,三月十六日,毛澤東為中共中央起草了《中央關於衛生工作的指示》,這個《指示》中說: 衛生工作,這兩年因為忙於生產大躍進,有些放鬆了。現在應該立即抓緊佈置,抓緊總結經驗,抓緊檢查、競賽、評比……中央提醒同志們,要重視這個問題,要把過去兩年放鬆了的愛國衛生運動重新發動起來,並且一定要於一九六○、一九六○一、一九六○二這三年做出顯著成績,首先抓緊今年的衛生運動。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91-96. Accessed: 12/8/2013
一九六一年二月一日,中共中央批轉衛生部黨組《關於防治當前主要疾病的報告》,把浮腫、乾瘦、婦女閉經、子宮下垂等因飢餓所致的病態和其他常見疾病混在一起,用常見疾病來掩蓋飢餓致病。並且籠統地要求各地加強「疾病治療」。四川省委看到衛生部這個報告,立即下發通知,用「疾病」來掩蓋飢餓,用「衛生工作」來代替對饑民的救濟。通知說:「在搶治浮腫病、婦女病、小兒病等主要疾病的基礎上,結合進行四大寄生蟲病的防治工作,更進一步做好以食堂為中心的集體化衛生工作,防止傳染病的流行」。接著提出了三項措施:一、開展防治腫病突擊運動,迅速清理現有腫病病人,集中免費醫治、營養、休息三結合的辦法突擊搶治;二、進一步加強以公共食堂為中心的集體衛生工作,辦好公共食堂;三、圍繞防治腫病這個中心,結合防治鉤蟲病、血吸蟲病、瘧疾、絲蟲病和季節性傳染病。這些措施洋洋大觀,就是不提給農民增加糧食供應。從此以後,各地上送的報告,都把飢餓致病、致死,都說成「疾病」、「流行病」、「疫情」。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196-3204. Accessed: 12/8/2013
婦女病也要求集中突擊治療,但大部分「醫院」和腫病醫院一樣條件惡劣。明明餓出來的病,卻得不到營養的供應;治不好,又要治醫生的罪。情急之下,醫生就下猛藥,結果釀出大禍。邛崍雙江公社魚唱管理區「療養院」醫生李明徵,將草烏、南星等有毒草藥加進處方,護理員又未按操作方法泡製,就讓病員服了。醫院條件太差,醫護人員晚上都在外面去住。兩小時以後,服藥的二十九人全部發作,呼天搶地,無人照應。凌晨五點鐘,醫生李明徵聞訊趕到,發現已經有四人死得硬梆梆,還有一些奄奄一息者,他就跑出去投河自殺了。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272-77. Accessed: 12/8/2013
糧食集中到食堂,不准社員在家裡做飯,使幹部擁有一個令人致命的權力--社員的吃飯權,也為幹部們侵吞公物和生活特殊化大開方便之門。群眾吃稀的,他們吃乾的,群眾吃菜,他們吃肉,群眾吃一頓肉,他們吃幾天肉。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286-88. Accessed: 12/8/2013
四川省留下的檔案中,只有揭發農村基層幹部的特權行為,縣以上幹部的特權行為沒有留下多少資料,這是四川省委嚴加控制的結果。當時任重慶市委辦公廳副主任廖伯康提供了李井泉的生活情況,李井泉住在重慶潘家坪招待所的時候,幾乎每天吃了晚飯後先看電影,再打橋牌,或者先看戲再跳舞。看電影是專場,看戲是堂會。跳舞、打牌到凌晨再吃夜宵。基層幹部的特權行為是為了吃飽,而少數高級幹部則是在餓殍遍地的情況下追求享樂。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321-25. Accessed: 12/8/2013
在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裡生活的農民,一切生活資料都被幹部所控制,一切生產活動都得聽從幹部安排,一切行動自由都被幹部剝奪,個人行為,家庭生活都被置於幹部嚴密的控制之下。在這樣的制度基礎下,全國各地都出現了對農民駭人聽聞的大規模迫害。當然,這種情況是不平衡的,有的地方十分嚴重,有的地方情況要好一些。情況好壞取決於農村幹部的素質。但是,從總體上看,農村幹部素質是不高的,再加上上級各種任務的沉重壓力,因此迫害不是個別的。毛澤東把這種大規模的暴行歸結於「民主革命不徹底」(見毛澤東對信陽事件的批示),即認為這些暴行是國民黨的殘餘勢力所為。這顯然是不符合事實的,是推卸責任的托詞。在整風整社中,這些有過違法亂紀行為的幹部曾受過嚴厲的處置(如舉辦集訓班、特訓班,反過來又對這些幹部施以殘酷的刑罰),大批幹部被撤職(如新繁縣河屯公社生產隊長以上的幹部被打下去和「冷落」的佔幹部總數的六十六%),由於幹部大量撤換影響基層工作,一九六二年以後,這些幹部的處分也都撤銷了。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468-77. Accessed: 12/8/2013
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鳳陽花鼓」反映安徽農民逃荒要飯的情況: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牛羊,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兒郎賣,身背腰鼓走四方。 自從出了「毛皇帝」,風調雨順也饑荒。大饑荒年代,鳳陽農民連「身背腰鼓走四方」逃荒的自由也沒有。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752-55. Accessed: 12/8/2013
在鳳陽,瞎指揮到了荒唐的地步。違背農時,不按節令種植,有些地方出現了春節種玉米、清明栽水稻、三月種麥子、立秋栽煙葉的離奇事情。這是因為,雖然農時錯過了,但上級下達的種植計劃還沒有撤消,雖然違了農時,但計劃還是完成了,向上級也好交待了。為了完成縣委定的七十萬畝水稻的任務,有些地方把沒有水源的旱地也改成了水田,甚至犁掉已經長得不錯的旱糧栽水稻。門台公社宏光大隊本來不適合種水稻,上級強令「旱改水」。一九五八年旱改水一千六百畝,平均畝產五十多斤;一九五九年旱改水八百五十畝,平均畝產三十一斤;一九六○年旱改水九百畝,平均畝產只有二--三斤。為了種水稻,本地無水下秧,派了四十八個人、二十五條耕牛運了三萬斤稻種到六十里外的總鋪公社去泡種育秧,幹了二十九天,連種子也丟了。第四生產隊有五百畝黃豆,已有半尺高,大隊硬叫犁掉改種山芋,社員不願意,還是犁掉了四百八十畝。結果每畝只收三百斤山芋,而剩下的二十畝黃豆每畝產二百多斤。還是門台公社宏光大隊,一九六○年春,麥子一片金黃,正當收割之際,卻被調出五百多個勞動力去黃灣支援。行程兩天,到那裡安了一天家,找工具一天,口糧沒運到餓著睡了一天,回來又走了兩天,花了八天時間,只幹了半天活。結果,自己的麥子遇上了雨,損失很大。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842-53. Accessed: 12/8/2013
縣委要求密植,密到不合理的程度。提出「四個不種」:不「條播」不種,下不足多少種子不種,不施多少肥不種,不「畦田化」不種。在農業上還要搞很多「化」,如車水風力化,運輸車子化,車子軸承化。結果一化不化,勞民傷財。劉府公社下令一律批旱秧,不能打水秧。劉府大隊生產隊長汪貴珍因地制宜打了一畝半旱秧,公社王書記知道了,開會鬥爭汪貴珍。汪辯解說:「我電因地制宜,為了多打糧食。」王書記說:「聽黨的話,就應該打水秧,一粒不收也是好幹部;不聽黨的話,打多少糧食也是壞幹部。」結果撤了汪的職。由於全縣統一指揮,不斷地有「中心任務」。每一個中心任務來了以後,就要動員社員不分晝夜「突擊苦戰」,在工地「安營紮寨」。要求社員「雨天當晴天,黑夜當白天」、「大雨小幹,小雨中幹,不雨大幹」,不少婦女因飢餓和勞累過度,患了閉經、子宮下垂等疾病。長期飢餓和過度勞累,造成了大量的非正常死亡。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861-69. Accessed: 12/8/2013
鳳陽,一個不到四十萬人的縣,在三年大饑荒期間,餓死九萬人,餓死人口佔總人口的四分之一。根據新修《鳳陽縣志》,一九六一年全縣人口比一九五七年淨減少了八萬九千一百一十三人,減少的人數相當於一九五七年總人口的二十三.四十一%。全縣人口直到十年以後的一九六七年才恢復到一九五七年的水平,即全縣人口為三十八萬人。如果按一九五二年到一九五七年人口平均增長率二.四十四%計算,一九六○一後全縣應有人口四十一萬九千三百一十五人,照這樣計算,一九六一年比應有的人口少了十二萬七千三百五十三人,這個數字包括非正常死亡和應當出生卻沒有出生的人口。如果考慮外流人口,死亡人數會小一些。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877-83. Accessed: 12/8/2013
武店公社黨委書記萬德元說:「五十九年在武店開烤煙現場會,縣委明知道沒有這麼多煙葉,硬說有。縣委書記處書記董安春讓一個馱子的煙分三個驢了馱,顯得煙賣得多。他還佈置,對餓得臉色不好的社員要看緊,不讓他們上街,免得讓外面知道。餓死的人要埋三尺,上面還要種上莊稼。」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913-16. Accessed: 12/8/2013
武店公社山王大隊代表李金明說:「一九五九年我們收三萬五千斤糧食,叫徵購五萬八千斤,結果我們交三萬三千斤,社員只吃二千斤。真的沒有糧食了,群眾吃麻葉子,什麼都吃光了,我向董安春匯報:我們沒有吃的了。他說我帶頭鬧糧,要開除我的黨籍。結果我們二百八十人,死後還剩一百七十人。我家五口人,死掉四個,就剩下我自己,你叫哪個不痛心!」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916-19. Accessed: 12/8/2013
武店公社全心大隊代表說:「一九五九年秋,一點吃的也沒有,天天死人,他(董安春)到我們那檢查工作,還向幹部說:目前是大好形勢。我們隊原有二千五百多人,現在只剩一千三百多人,死那麼多,我們向董安春匯報,他還說我們玩花樣。我們帶他去看死人,他說:『人要不死,天底下還裝不下呢!』」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920-22. Accessed: 12/8/2013
府城公社紅旗大隊生產組長陳守先說:「六十年春天,光蔡莊一個地方就死八十多人。當地幹部還組織一個送病專業隊,專門抬人。」武店公社今天在會上發言十三人,就有四個傷心痛哭。考城大隊社員代表王家來說:「我們大隊原有五千人,現在只三千二百人。日本鬼子來我們也沒有死這麼多人。日本鬼子來我們還可以跑呢,今年我們往哪裡都跑不掉,到處有勸阻站,就算跑出去了,沒有糧票,到哪裡也沒飯吃,只能活活在家受死了。我家六口人,死掉四口,還有兩口人。我是最後一個餵牛的,快要接上夏收,才沒有死,十二個餵牛的人都死了。」講著,講著,就哭起來了。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940-45. Accessed: 12/8/2013
一些地區規定死人後「四不准」:一不准淺埋,要深埋三尺,上面種上莊稼;二不准哭;三不准埋在路旁;四不准戴孝。更惡劣的是黃灣公社張灣小隊規定死了人不僅不准戴白布,還叫人披紅!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964-65. Accessed: 12/8/2013
不過,中國農村有一種傳統,認為人肉是不能吃的。有人說吃了人肉的人活不長,也有人說吃了人肉會生病。所以,吃人還是個別現象,多數人寧可餓死也不吃人肉。即使是個別現象,由於中國人口多,從總的數字上看,吃人的情況也是很多的。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983-85. Accessed: 12/8/2013
農民明明是餓死了,還不能說是因飢餓而死的。縣委領導人趙玉書和董安春到武店公社考城大隊檢查浮腫病情況,問醫師王善良:「為什麼浮腫病總是治不好,少什麼藥?」王醫生回答說:「少一味糧食!」趙、董二人立即決定,將王醫生交大會批鬥後逮捕。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3985-87. Accessed: 12/8/2013
李武大隊社員徐開蘭曾當面批評過隊長蘇某貪污病院的油,當徐開蘭發生嚴重浮腫病後,蘇不叫醫生進行治療,說:「癆病鬼,治不好。」以致徐病日趨嚴重。之後,蘇乘鄉里來人檢查病院的機會,企圖將尚未斷氣的徐開蘭活埋。當時徐的小孩在場大哭,不好下手。就用餅乾將小孩哄走,把徐用稻草蓋上,抬到外邊活埋了。徐在被活埋前還慘叫:「給我稀飯吃!」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088-91. Accessed: 12/8/2013
食堂斷炊,餓殍遍野,外出逃荒又受到層層「勸阻」,即使通過重重關鎖逃了出去的也找不到活路,因為其他地方也是大饑荒,沒有糧票吃不上飯。外逃的人不少餓死路旁。在這生死關頭,有些生產隊不顧共產主義思想的禁錮,偷偷地把田分到戶,讓農民自己在土地中找吃的,以渡難關。一九六一年,府城公社四鳳大隊實行了「三包四定」的辦法,平均畝產超過了一九五七年的水平。縣裡總結這個隊的經驗,在全縣推廣。當時,安徽各地也搞起了分田到戶,在全省範圍內搞起了「責任田」,當時農民稱為「救命田」。到一九六二年改正責任田時鳳陽縣委報告,鳳陽縣的二千九百九十三個生產隊中,集體經營的只有五百六十四個,只佔十八.八%。包產到組的有一千二百五十四個,佔四十一.九%;實行責任田的有一千一百七十六個生產隊,佔三十九.三%。實際上實行責任田的比例比這個數字大得多。這些分到戶的田的確救了農民的命,農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全家老小在地裡精耕細作,當年就可以吃飽肚子,兩年形勢就好轉起來。劉府公社有的社員說:「單幹單幹,快活一年,四兩燒酒,兩個鴨蛋,逢雙趕劉府,逢單趕車站」。他們認為搞責任田有三大好處:一是政府省心,生產不要問;二是幹活的人多全家老少一齊幹;三是糧食產得多,家家有餘糧。「但是,分田到戶畢竟和共產主義目標是相悖的。中共中央很快「糾正」了這一作法(安徽稱為「改正」)。一九六三年,工作組在鳳陽「改正」責任田和包產到組時,人們也比較理解幹部的苦衷,有人說:「責任田是瓦上霜,是見不得太陽的;是看鴨船,是經不起風浪的」,也有人說:「人隨王法草隨風,中央要這麼做,你不隨也不行」。但在改正中還遇到了重重阻力。黃泥鋪公社有的小孩在街上唱:「成鄉長,你想想,沒有責任田,哪有米和糧。」城南公社的農民說:「前年我們像雀子一樣,關在籠子裡悶死了,剛放出來溜了兩年,現在又要把我們關起來了。」也有人很堅定地說:「我不改,堅決幹責任田。」也有人準備搬家到山溝裡去搞責任田。原來搞責任田的積極分子和堅決反對「改正」的人都受到了懲罰。全省有十萬農村幹部被鬥爭、關押,有的家破人亡。儘管如此,但沒有消滅農民搞責任田思想,十多年以後,又是鳳陽的小崗村最先搞起了責任田,並且在全國得到了普遍推廣。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123-41. Accessed: 12/8/2013
家裡餓死了人不敢聲張,不去報告,讓死者仍躺在床上,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平平整整的。別人問起,就說生病不能起床。家裡活著的人照樣到食堂給他領回一份浪打浪的稀飯或代食品,以保全活人的生命。餓死的人雖然是骨瘦如柴,屍體乾癟,春夏氣溫雖高還可保存一段時間,冒領死人的飯的天數就多一些。但存放久了,引起幹部的懷疑,上門檢查,揭開被子一看,常常是屍體上的眼珠被老鼠吃掉了,臉、耳、鼻、腳趾被老鼠咬得露出了骨頭。有些地方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261-65. Accessed: 12/8/2013
當年任無為縣派出所所長的胡大海說:「看守所裡的犯人,有女人殺丈夫的,有兒子殺老子的,有母親殺兒子的,各種喪失倫理的事都有,但大都是飢餓的原因。」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280-81. Accessed: 12/8/2013
一九五九年春以來,身為中共安徽省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的張凱帆,不斷得悉無為「田園荒蕪」、「災情嚴重」和「民不聊生」的消息,心情極為不安,便來到無為作實地察看。一九五九年七月四日,他一到無為,就有農民攔住他的車子,有的人向他叩頭,要求他解決吃飯的問題。他目睹農村的悲慘情況,十分傷心。七月七日,張出席了縣委召開的五級幹部會。他在會上的講話說: 在去年大躍進中,浪漫主義太浪漫了,本來長得很漂亮,可是粉堆厚了一些。比如,明明畝產四百斤,硬說是八百斤,一千斤,你多我比你還多,橫豎越多越好。我們有些同志為了面子又不向上級反映真實情況,請問,你們到底是要面子還是要農民吃飽肚子呀!?這次,我從石澗那邊過來,見到病人很多,特是浮腫病人多,粗腿的多,婦女子宮下垂的多,閉經的多。.如果要走貧窮的道路,哪個去幹革命?我張愷帆也不幹!農民吃什麼東西,一家大小平均不過二兩。我們有些同志膽大妄為,亂改糧食標準,置群眾生死於不顧,還有一點人性嗎?食堂一般不要搞了,這並不影響人民公社的性質……現在食堂辦得並不好,很多人願意回去吃,只要你們把糧食、柴草、菜園地給他,給他們解決鍋,他們會舉雙手歡迎的,願意單吃的。 他建議把庫存幾百萬斤糧食供應給病人和兒童;農村公共食堂辦不下去了,他便寫信給省委,建議省委考慮農村食堂是否暫時停辦。 他在無為的二十天裡,跋山涉水、走村串戶,並細心察看當時的幹群關係、農民生活和莊稼生長的狀況。他看到人們臉如黃蠟,骨瘦如柴,有的拄著拐棍,有的臥床不起,餓死人的現象已有所聞所見。到處禾苗生長得猶如枯香直立,滿目淒涼。張凱帆心急如焚,他一面與縣委書記姚奎甲交流情況、溝通思想;一面多次電告省委、地委反映情況,請求給予支援,一面沿途呼喊,要求幹部和群眾同舟共濟,啟發農民多種蔬菜,振作精神。他得知紅旗公社王福大隊書記張定根,橫行霸道,打人罵人無計其數,且一次即逼死三條性命,但此人為姚奎甲所寵。張凱帆通過政法部門將其逮捕。新民大隊一生產隊長黃大本、陡溝港河大隊一生產隊長倪進長因多次打罵群眾並打碎社員的鍋,張凱帆對此十分憤慨,隨即通過地方組織,將其宣佈撤職。 最能表現張凱帆膽識的是他在無為提出的「三還原」、「兩開放」。他經過調查研究,根據群眾的意願,和另一位書記桂林棲商量以後,果斷地提出:佔用社員的房屋還原,伙食還原(即解散食堂,回家做飯),公社化中沒收的社員自留地還原;市場開放,魚塘開放(可以讓農民搞點魚蝦充飢)。但是,他這些救農民於水火的做法卻招來了彌天大禍。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319-40. Accessed: 12/8/2013
八月四日,中共安徽省委就張愷帆下令解散無為食堂一事給中央寫了報告。報告說:「我省書記處書記張愷帆同志於七月初到無為縣檢查工作時,下令解散食堂,並以懷疑的心情責令縣委辦公室調查公社化前後幾個情況的變化,結果引起無為縣工作的混亂。無為縣委和蕪湖地委對張的這種作法很有意見,認為是違反中央的方針政策的。現將無為縣委和蕪湖地委的報告轉上一閱。」 八月十日,毛澤東在省委的報告上作了極為嚴厲的批語: 印發各同志。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央委員會裡有,即軍事俱樂部的那些同志們;省級也有,例如安徽省委書記張愷帆。我懷疑這些人是混入黨內的投機分子。他們在由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中,站在資產階級立場,蓄謀破壞無產階級專政,分裂共產黨,在黨內組織派別,散佈他們的影響,渙散無產階級先鋒隊,另立他們的機會主義的黨。這個集團的主要成分,原是高崗陰謀反黨集團的重要成員,就是明顯證據之一。這些人在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他們是樂意參加的,有革命性。至於如何革法,也是常常錯的。他們沒有社會主義革命的精神準備,一到社會主義革命時期,他們就不舒服了,早就參加高崗反黨集團,而這個集團是用陰謀手段求達其反動的目的。高崗集團的漏網殘餘,現在又在興風作浪,迫不及待,急於發難。迅速被揭露,對黨對他們本人都有益。只要他們願意洗腦筋,還是有可能爭取過來的,因為他們具有反動與革命的兩面性。他們現在的反社會主義的綱領,就是反對大躍進,反對人民公社。不要被他們的花言巧語所迷惑,例如說,總路線基本正確,人民公社不過遲辦幾年就好了。要挽救他們,要在廣大幹部中進行徹底的揭發,使他們的市場縮得小而又小。 顯然,毛澤東這裡不僅僅是批評張凱帆,主要是藉機批評彭德懷。但張凱帆也難逃過一劫。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347-61. Accessed: 12/8/2013
飢餓使人口大量死亡。 當時農村流傳民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政府說假話」;「奪高產,放衛星,餓死的社員填滿坑」;「今反右,明反右,反得社員吃人肉。」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473-74. Accessed: 12/8/2013
梁志遠在《關於「特種案件」的匯報--安徽亳縣人吃人見聞錄》中記錄了大量的人吃人的慘狀。 該文稱,在農民大批非正常死亡中,人吃人並不是個別現象。「其面積之廣,數量之多,時間之長,實屬世人罕見。從我三年近百萬字農村工作筆記中查證和我自己耳聞目睹的事實來看,絕對沒有一個公社沒有發現吃人的事,有的大隊幾乎沒有空白村莊。」這個嚴重問題是由少到多,到一九六○年四月達到頂峰。有時路上死人被人埋後,一夜就不見屍體了。有些地方,農民家裡死了人,為了防止被人扒吃,就守墳多夜,待屍體腐爛發臭為止。有的吃人家的死人,有的吃自家的死人;人肉有吃熟的,也有吃生的;有吃死屍的,也有殺吃活人的;有吃自己搞來的,也有從市場上買來的(多為熟肉)。在城郊、集鎮、村頭擺攤賣的熟豬肉中,有不少是人肉冒充的。在吃人肉的人當中,約有四十%引起腹瀉而死亡;另一些人常吃人肉而沒出事主要是吃瘦棄肥、肉菜混吃、少食多餐、醃鹹常吃等。 針對人吃人的情況,縣政法部門也懲辦了一批,先稱「破屍案」,後按上級指示,統稱「特種案件」。這種處理是先嚴後寬,以後就不告不理,不了了之。這種案件能辦不能說,對外隻字不漏,對上匯報慎之又慎。稍有洩露,就大禍臨頭。在文化大革命中,提及此事的人也受到打擊。因此,這些情況一直不為外人所知。梁志遠在這篇文章中提供了一些案例。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530-41. Accessed: 12/8/2013
縣委親自處理的第一起「破屍案」 一九五九年春,城關公社渦北派出所抓獲了一起正在煮死小孩肉的盲流農民,遂將「犯人」和小孩肉送到縣公安局。公安局當時不知如何處理。一位副局長向縣委第一書記趙建華作了匯報(當時梁志遠在場聽了匯報),當即定為「破屍案」,並決定逮捕「犯人」。縣委政法書記李庭芳親自審訊後認為,「犯人」身體瘦弱,無政治目的。於是未經請示縣委,發了兩個饃,將「犯人」教育釋放。縣委知道後,李庭芳受到嚴厲批評。李又讓公安局將「犯人」抓回,重新入獄。經過半個月的審訊,確定「犯人」沒有政治目的,縣委批准將其釋放。本案到此終結,但辦理案的派出所所長李玉賢,因向別人說過歷史劇《打鑾殿》中的劇詞:「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餓得啃磚頭」,在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傾鬥爭中,當作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進行批鬥,並開除黨籍,撤銷職務,降兩級,調出公安系統。李庭芳也被調去帶民工到皖南修鐵路,再沒有回亳縣工作。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541-49. Accessed: 12/8/2013
據農業銀行離休幹部、中共黨員王體忠回憶:一九六○年春,他家鄉五馬公社泥店西南王樓村,有不少農民因飢餓而吃人肉。為制止這種情況蔓延,大隊下決心抓典型示眾。該村王某的前妻某氏,多次吃人肉。有一次剛把煮熟的人肉撈到盆裡,被幹部查獲,把人和人肉一起送到大會場裡,立即召開群眾大會對她進行批鬥。參加大會的人聞到香噴噴的人肉,想吃又不敢吃。有個大膽的人說一聲「我嘗嘗」,伸手拿了一塊人肉大口吞食,接著眾人一哄而上,你搶我奪,亂成一團,轉眼間一盆人肉搶得精光。王體忠的妻子也搶了一塊,當時吃了感覺很香。批鬥大會無法開下去,只好宣佈散會,不了了之。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591-97. Accessed: 12/8/2013
共產風、浮誇風、瞎指揮風、強迫命令風、幹部特殊化風是全國的普遍現象,安徽省也不例外。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622-23. Accessed: 12/8/2013
一方對外面封鎖消息,一方面在安徽製造假象欺騙從外面來安徽的人。董必武到安徽阜陽視察,安徽省事先作好準備,清理沿途死屍,把浮腫病號集中看管,不讓董必武看到真實情況。一九六○年在新華社工作的外國專家休假,國內部副主任方實陪同外國專家去合肥遊覽。安徽省委安排他們去逍遙津公園等有限的地方。在外賓所到之處,完全佈置了一派豐饒、富裕的景象:湖裡有穿著漂亮的女子悠閒地划船唱歌,在路旁的小店裡食品豐富。省委所劃定了外賓活動的地方,不讓老百姓進入,特意佈置假象欺騙外賓。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777-82. Accessed: 12/8/2013
二○○一年春,八十三歲的李堅對本書作者說:蓋子揭開得早,死人就少一些,安徽蓋子揭得晚,死人就多,四川蓋子一直沒有揭開,死人就更多了。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816-17. Accessed: 12/8/2013
改進做飯的辦法,同量的糧食多出飯。糧食嚴重不足,不少食堂創造了「先進的」做飯方法,一九六○年一月二十六日,中共蚌埠市委節約糧食領導小組發文推廣。文件說:「這些先進的方法大大提高了出飯率,最高達到一斤米出飯八斤,山芋幹出飯達四斤四兩,都較原來的出飯率提高了二三倍。」對此事「必須政治掛帥,加強思想教育,對各種右傾思想應給予堅決的反對和批判」。這個文件介紹的方法如下: 淨米飯先進製作方法: 高溫雙蒸法。每碗放米一.二十五兩,再兌入開水五兩,然後將碗放入盛有開水的鍋內,用大火蒸到九成熟時,再兌入開水四兩復蒸,前後約六十分鐘即成。每斤米可出飯八斤。 一炒三蒸法。先將米入鍋炒十分鐘,再用開水浸泡十分鐘,泡透後再將水除去,入鍋乾蒸二十分鐘,再盛出攤涼後加水(每斤米放四斤七兩水)復蒸十分鐘後,再盛出涼乾(十分鐘),最後加水再蒸。每斤米可出六斤飯。 浸泡雙蒸法。先把米用開水浸泡半小時,連同盛米器具放入盛有開水的鍋內蒸,半小時後拿出攤涼(約十分鐘),每斤米再加水四斤六兩,再蒸四十分鐘,每斤米可出飯六斤二兩。 雙蒸法。每碗放米一.二十五兩,參水六.六兩,放在開水鍋內蒸煮,三十分鐘後每碗再加水二.五兩,復蒸二十分鐘後,每斤米可出飯七斤半。 泡米復蒸法。先把米用水泡十分鐘,水除去攤涼以後,將米放入鍋內蒸二十分鐘,再拿出攤涼並再進行復蒸即成。每斤米可出飯六斤半。 蒸煮法。先用熱水將米浸泡二十分鐘後,入鍋煮,到米漲開時撈出復用籠蒸,每斤米可出飯五斤四兩。 乾、濕雙蒸法。將米乾蒸後,以一.七兩米兌二.六兩水的比例,加水復蒸,每斤米可出飯五斤六兩。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819-34. Accessed: 12/8/2013
山芋丁飯先進製作方法: 雙泡雙蒸法。先將山芋丁用水泡二小時再蒸,蒸後一小時取出,用涼水浸泡後,再放入籠內兌水復蒸,每斤可出飯四斤四兩。 浸軟復蒸法。先用溫水洗淘山芋乾,待浸軟後,入鍋乾蒸,蒸熟取出攤涼,十分鐘後再加水(每斤山芋加水一斤一兩)復蒸,一個半小時後成飯,一斤山芋丁可出飯四斤四兩。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834-37. Accessed: 12/8/2013
很明顯,上述「先進」製作方法,並不能真正能增加食品的量,只是吸水多一些,膨脹得厲害些,而且反覆蒸煮,破壞了營養。農民說,這是「欺騙肚皮的」的辦法,但是,只要把肚皮裝得滿一些,農民還是願意接受的。這種量不增多、營養下降,而顯得很多的食品,今天可以作為減肥食品。因為它可以滿足生理感官的需要,而不增加營養。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842-45. Accessed: 12/8/2013
曾希聖是一個頗有爭議的人物,老百姓恨他,因為他領導下的安徽餓死幾百萬人;百姓懷念他,是因為他搞了救命田。而黨內的正統派,卻對他的救命田抓住不放,結束了他的政治生命。他是湖南資興人,一九○四年生,一九二七年參加中國共產黨,一九三二年,他參與創建中央軍委二局(即軍事情報局),並擔任首任局長。由於二局提供的大量的準確的軍事情報,對粉碎國民黨對江西蘇區的幾次圍剿和以後的長征中擺脫國民黨的追擊起了重要作用。他是中國共產黨軍事情報工作的創始人之一。在六十年代大饑荒時,他執行左的政策,給安徽造成了嚴重後果,又到山東反左,揭開了山東的蓋子。一九六五年八月,中共中央調他到西南局任職,不久就「文革」爆發,他在四川被揪鬥。後來人們對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傳奇性的軍情工作,而是責任田。一九六八年七月十五日逝世。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964-71. Accessed: 12/8/2013
中央的態度很明確,責任田要改變。在中央工作會議期間,劉少奇對李葆華說,責任田是走回頭路。回合肥以後,李葆華在安徽省書記處會議上說:「現在看,辦法有兩種,一種是安徽的責任田,一種是中央的十二條、六十條,以生產隊為核算單位。實踐證明,按中央的辦法做不會走回頭路,按責任田的辦法做要走回頭路,而且後果很壞,會把農民引向單幹道路,發展下去會兩極分化,出現高利貸。」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日,中共安徽省委常委會上通過了《關於改正責任田辦法的決議》,這個決議指出,責任田與中央的六十條背道而馳,它引導農民走向單幹,其結果是瓦解集體經濟,走資本主義道路,在方向上是錯誤的,必須堅決地把它改正過來。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4971-77. Accessed: 12/8/2013
吉林雖然也出現了飢餓和浮腫病,雖然有個別餓死人的記錄,但還沒有發現大批餓死人的歷史檔案。據官方公佈的人口統計資料計算,從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全省非正常死亡人口有十二.七十八萬人,另有因營養不足少出生人口四十三.三十二萬人,詳見表五--二。與有些省份相比,吉林的饑荒顯然要輕得多。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5321-24. Accessed: 12/8/2013
一九六二年五月中旬,這股外逃風漸漸波及廣州。市井坊間,紛紛傳言,為慶祝英女皇誕辰,香港放假三天,開放邊境,內地居民不用通行證,也可以去香港。英女皇誕辰日是六月十七日,但實際上,在端午節(六月六日)前,市面蜚短流長,謠言四起,這些傳言鼓舞著希望外逃的人們。 從五月中旬開始,購買廣深線火車票往邊境的人驟增。購買平湖站(不用邊防證買票的最後一站)火車票的,比平時多了二十二倍。到六月一日,火車站外竟積聚了上萬群眾。在徘徊等候買票的過程中,人潮開始出現騷動。 六月五日,廣州火車東站的秩序十分混亂,一批批的群眾衝擊開往香港的火車,造成交通大堵塞。街道兩側,門窗俱閉。成千上萬的群眾,像瘋了似地撲向車站,撞門攀牆,狂呼亂吼,連樹權上也爬滿了人。那些年老體弱的,被衝得東奔西散,尋爺覓兒,老啼幼哭。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6475-82. Accessed: 12/10/2013
為了建立高度中央集權的政治制度,毛澤東對在省裡有較深人際關係的幹部倍加防範,在廣東、山東、甘肅以及其他省份,都批判過「地方主義」,用外來幹部鉗制當地幹部。趙健民在山東很有威望,當然是要防範的。毛澤東就是利用舒同來防範趙健民。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6527-29. Accessed: 12/11/2013
「山東餓死人不少哇!僅惠民地區就死了六十萬。後來薄一波對我說,山東餓死了三百萬人。」說這句話時,趙健民滿臉沉痛而嚴肅。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6536-37. Accessed: 12/11/2013
參觀回來在車上毛又對譚說:「三年趕上英國,再加四年,苦戰七年趕上美國!但是不要對外宣傳,這會使帝國主義害怕。」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6572-73. Accessed: 12/11/2013
山東省的「一平二調」有四個特點。 第一個特點是什麼東西都平調。勞動力、資金、土地、山林、房屋、車馬、機器、作坊、農副產品、建築材料、鋤頭、鐮刀、鐵掀、豬、雞、鴨、水桶、燈籠、尿桶等大大小小的財產,都隨意從群眾家裡拿走。章丘縣群眾說:「切菜板子刀,扁擔勾子梢,杈把掃帚掀,犁耙繩索鞭,下至黃泉,上至青天,都可以隨便調走。」也有人說:「一平二調就是搶劫。」 第二個特點是幹什麼事情也得用「一平二調」的手段。大辦鋼鐵,興修水利,辦社工業,搞豐產方(即在一塊土地上搞高產試驗),辦紅專學校,辦養豬場,辦食堂,辦托兒所,辦展覽館,開現場會,幹這些事所需要的一切,都從生產隊和社員家裡無償調走。 第三個特點是,搞「一平二調」的不僅是公社幹部,上至省級、縣級,下至生產大隊、生產隊,都搞平調。上級平調下級的財產,公家平調農民的財產。 第四個特點是,「一平二調」風不是只颳一陣子,而是連續不斷地颳。自一九五八年以來,連續三年,越颳越猛。日照縣刮了十五次,玉蓮縣洪凝公社颳了二十九次。壽張縣張秋大隊社員說:「三年來有五次大清剿:第一次是軍事化大搬家,清剿家庭用具;第二次是大辦鋼鐵,清剿銅、鐵、錫;第三次是傾家蕩產大投資,清剿社員財產;第四是反瞞產私分,清剿生產隊的糧食;第五次是一九六○年春恢復食堂,清剿社員家裡的糧食。」多次清剿,生產隊、社員一貧如洗。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6614-26. Accessed: 12/12/2013
有一條江橫穿浙江省,上游稱為新安江,中游稱為富春江,下游稱為錢塘江。這三條江首尾相連,卻彎成一個「之」字,所以稱為浙江。浙江省是一個沿海省份,海岸線長,島嶼眾多,氣候溫濕,自然條件好,加上這裡的人民勤勞而富有韌性,有很強的奮鬥精神,有經商的習慣和頭腦。因此,這裡是中國的富煦之地。但是,在一九五八年以後的三年間,這裡的農民也飽受飢餓的折磨,經歷了歷史上一次重大曲折。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6936-37. Accessed: 12/12/2013
江華的報告為什麼引起毛澤如此高度重視呢?主要是這一段話:「在生產資料所有制方面基本上完成了社會主義革命以後,階級鬥爭並沒有完全結束,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鬥爭,資本主義道路和社會主義道路的鬥爭,仍然是過渡時期的主要矛盾。」毛澤東獨自一人推翻中共「八大」決議以後,第一個響應、並較系統闡述的封疆大吏就是江華。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105-8. Accessed: 12/12/2013
一九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在大華新大廳,江華在向縣委第一書記的講話中說:人民公社一定要過渡,不過渡就不能建成社會主義。現在我們國家有兩種所有制:一種是集體所有制,一種是全民所有制。這兩種經濟基礎長期並存下去是不可想像的。斯大林說過,社會主義國家不可能有兩種所有制--集體所有制和全民所有制並存。必須把這兩種所有制向單一所有制過渡--集體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過渡。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129-33. Accessed: 12/12/2013
浙江省的反右傾鬥爭也是很積極的,曾經揪出了「沙、楊、彭」反黨集團。沙即沙文漢,楊即楊思一,彭即彭瑞林,都是省裡的負責幹部。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177-78. Accessed: 12/12/2013
根據《中國人口.浙江分冊》中的數據,用本書「大饑荒對中國人口的影響」的計算方法計算的結果是:非正常死亡人口為十.七十七萬人,少出生一百零五.十七萬人。大饑荒對浙江人口的影響為二者之和,即一百一十六萬人。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230-32. Accessed: 12/12/2013
一九五九年上半年,傳達中共中央第二次鄭州會議,聽說自留地可以退回了,可以私人養豬了,社員很高興,有的真的養了豬。可是到了十二月,管理區(在公社和大隊間的一個管理層次)大搞千頭養豬場,把社員新養的五十多頭豬全收走了。群眾說:「共產黨是上半年騙,下半年變」。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255-57. Accessed: 12/12/2013
共產風,瞎指揮,使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糧食產量連年下降。但是,大隊上報的產量數卻是連年上升。一九五九年,爐頭大隊產量實有三十四萬斤,比「三包」產量五十三萬斤少了四十%,大隊上報的「核實產量」卻是七十二萬斤。年終分配時,為了掩蓋謊言,讓會計專門做了一個「超產糧」分配方案,把虛報的數字分配到每戶的帳上,作為社員口糧。一九五九年,全大隊需要口糧二十六萬五千八百斤,種子三萬三千七百斤,只能賣糧五萬一千三百斤,由於浮誇,一下子賣出了十二萬七千六百七十五斤,還上交儲備糧五千七百多斤,支援其他大隊數千斤。到了一九六○年二月開始,連續三個月斷糧。七月夏收後,公社命令大搞春收入庫,大隊集中全部勞動力,連夜收割,脫粒,連夜挑送糧庫,社員得不到糧食,以致秋收後又斷糧二十多天。在斷糧期間,只有下田的勞動力每天四兩米(相當於.二十五斤),其餘的人粒米不給。只能以樹皮、野草、樹葉充飢。因此,不少人得了浮腫病,不少人活活餓死。貧農邵根福的妻子臨死時還掙扎著用筷子刮著空碗,說:「給我吃點飯呀!」貧農邵雙土二十七歲的妻子因為把蘿蔔省給男人和孩子吃,自己生浮腫病死了。貧農邵石儂餓死了,他的妻子得了浮腫病,一個四歲的孩子得了乾瘦病,雙腳癱瘓了。邵石儂餓死時,有人告訴大隊長周某,周卻說:「人多了要吃飯,多死幾個就好了。」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268-79. Accessed: 12/12/2013
二○○二年十二月,為了調查雲南省在大饑荒中的情況,我乘波音七百三十七從北京飛到雲南省會昆明,整整飛行了三個半小時。在一九五八年交通不發達的情況下,從昆明到邊疆一些縣還得有十天到半月的行程。可見雲南離中央政治中心多麼遙遠!但是,在毛澤東時代,中央政府的權力和意志,也施加到雲南這樣一個多民族邊疆省份的每一個角落。邊疆少數民族也不能倖免「三面紅旗」的災難,也不能逃脫飢餓和死亡。表十--一記錄了大饑荒年代及前兩年雲南省的人口變動。表中的總人口、出生率和死亡率取自《中國人口.雲南分冊》一書。這些數據是雲南省官方提供的。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351-54. Accessed: 12/12/2013
根據官方公佈的人口數字,可以計算出(計算方法見本書「大饑荒對中國人口的影響」一章)大饑荒期間,雲南省人口變動情況,即非正常死亡近五十萬人,少出生人口近一百三十萬人。表十--一中最下面兩行就是本書作者計算的結果。當然,這是用官方數據計算的,實際情況要比這個數據要嚴重得多。上海交通大學曹樹基教授研究的結果是,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三年,雲南非正常死亡八十萬,死亡率為四.二%。他沒有考慮雲南一九五八年的非正常死亡。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369-71. Accessed: 12/12/2013
徐水的創造吸引了毛澤東。一九五八年八月四日,他親自到徐水視察。人民日報記者康濯是這樣描述的:「人們興奮得跳起來,興奮得心神無主地南北跑動,人們歡呼領袖,向領袖伸過手來」。毛主席「不時地站住,不停地呵呵笑著,他那集中了上下古今的勞動人民智慧的眼睛看著大家,他那大山般魁偉的身軀和海洋般寬闊的額頭,發出萬道光彩,照射到每一個徐水人的火焰熊熊的心上。」康濯寫的報導至八月十一日才發出,其所以晚發一個星期,是因為送中央審定耽誤了時間。報導還說: 縣委書記張國忠告訴主席說,今年全縣夏秋兩季一共計劃要拿下十二億斤糧食,平均每畝產兩千斤。張國忠又說,主要是山藥高產,全縣共種了夏山藥三十五萬畝。毛主席聽了以後,不覺睜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了看屋裡的人,說道: 「要收那麼多糧食呀!」這時候,毛主席顯然是想起了張國忠在路上介紹的本縣情況,就伸出又厚又大的堅強的巴掌,算賬一般地說:「你們夏收才拿到九千多萬斤糧食呢!秋收十一億斤呀!你們全縣三十一萬多人口,怎麼能吃得完那麼多糧食啊?你們糧食多了怎麼辦啊?」大家一時被毛主席問住了。後來,張國忠答道:「我們糧食多了換機器。」毛主席說:「又不光是你們糧食多,哪一個縣糧食都多,都想換機器,人家不要你的糧食呀!」李江生說:「我們拿山藥造酒精。」毛主席說:「那就得每一個縣都造酒精!哪裡用得了麼多酒精啊!」毛主席呵呵笑著,左右環顧地看看大家。大家不覺都跟著笑了起來。張國忠也笑道:「我們只是光考慮怎麼多打糧食。」毛主席說:「也要考慮怎麼吃糧食呢!」很多人都在私下裡互相小聲地說著:「毛主席看問題看得多遠,看得多周到啊!」「其實糧食多了還是好!」毛主席又笑道:「多了,國家不要,誰也不要,農業社員們自己多吃嘛!」 …… 主席聽到那些山藥都是畝產二十五萬斤,有的計劃為畝產一百萬斤,不禁又笑問道:「你們這糧食吃不完,怎麼辦呀?」又對鄉、社幹部說:「糧食多了,以後就少種一些,一天做半天活兒,另外半天搞文化,鬧文化娛樂,辦大中小學,你們看好麼?」大家都說好,都聽得高興。有人告訴主席,說這個社已經辦起了共產主義紅專大學;主席驚喜地「啊」了一聲,笑著直點頭。 …… 毛主席到了縣委會,頭一句話就同省委解書記和張副省長說: 「這裡的幹勁不小哩!」又對大家說:「世界上的事是不辦就不辦,一辦就辦得很多。過去幾千年都是畝產一二百斤,你看,如今一下子就是幾千上萬!」 毛主席又問了問河北省其他地區莊稼情況,又瞭解了一下徐水去冬今春實現水利化和今年抗旱的情況。最後,指示徐水縣委要早抓明年糧食規劃,要多種小麥,多種油料作物,種菜也要多品種,這樣來滿足人民的需要。又說:「小麥地一定要深翻,翻到一尺以上;以後人民就主要吃小麥,玉米和山藥喂牲口,餵豬;豬喂多了,人民就多吃肉。 徐水的糧食真的吃不完嗎?實際上,徐水當年糧食畝產最低為二百斤,最高為三百五十斤,當時有耕地八十六萬畝,按三百五十斤算,總共可收三億斤,只有張國忠說的十二億斤的四分之一。 毛澤東稱讚這裡的食堂,稱讚這裡的軍事化組織,稱讚這裡的水利建設,稱讚這裡的幼兒園。這一切使他十分興奮。他情不自禁地說:「下邊真好啊!出的東西真多啊!」又笑著對大家說:「北京就出不了什麼東西。你們說,北京出什麼呀?」「北京出政治領導,」張國忠說,「出黨的總路線!」毛主席又嘻嘻笑著,不斷點頭。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7963-92. Accessed: 12/12/2013
河北省到底餓死了多少人?只能以省官方提供的數據作為依據。《中國人口.河北分冊》中提供了官方的數據。得出在大饑荒期間,全省餓死四十一萬多人,少出生一百六十六萬多人。二者相加即總人口減少二百零七萬人。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288-90. Accessed: 12/13/2013
上級自欺欺人地把農民的飢餓當作疾病,讓衛生部門解決。宣化市委書記蘆起到農村調查群眾生活情況,看到一個老人躺在炕上,他問:「大爺,您是不是病了?」老人沒有回答。蘆起又問:「大爺,您病了嗎?老人看了看他,還是沒有回答。蘆起以為老人沒有聽清,又提高聲音問:「老大爺,您是不是病了?」老人突然用力撐起身子,怒氣沖沖地說:「我沒病,給我吃飽,什麼都好了!」隨行的大隊支部書記說:「這是市委書記。」老人說:「我罵的就是他!」有人把這事當笑話說給胡開明。胡開明笑不起來。他覺得老人罵的不只是蘆起,還有自己……。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368-73. Accessed: 12/13/2013
一九六○年冬,河北省委主管農業和生活安排的負責人和省委商量做出決定,農民口糧每天降為四兩(十六進位,相當於十進位的二.五兩)。省委負責人還說,吃四兩者是馬列主義,超過四兩的是非馬列主義。隨後,河北省委提出了「吃四兩,曬太陽」的口號。人不能進行光合作用,曬太陽怎能頂得上吃糧食?這也是大饑荒期間的一個奇談。最實際的還是尋找代食品,一九六○年十二月,張家口有五十多萬人參加了採集代食品的活動。採回玉米芯、高梁桿、土豆籐、榆樹葉等二億三千多萬斤。二萬六千四百多台加工機械粉碎這些原料。代食品做的窩窩頭用火柴一點,就可點燃。因吃代食品而生病的人日益增加。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375-78. Accessed: 12/13/2013
河北胡開明,有這麼一個人,「開明」,但就是個「胡」開明,是個副省長。聽了批評「一片黑暗」論的傳達,感到壓力,你壓了我那麼久,從一九六○年以來,講兩年多了,我也可以壓你一下嘛。 這段話,在文化大革命前沒有傳達,下面不知道,胡開明也沒有受到衝擊。文化大革命中,這段話被公開出來,成了「最高指示」。胡開明的命運可想而知。文革期間的一九六九年,他被由省裡押送到張家口地區每一個公社輪流批鬥。但是農民在給他送飯時,在白菜下面偷偷地埋上了豬肉和豆腐。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443-47. Accessed: 12/13/2013
一九六○年元月,貴州省副省長吳實同志到遵義地區視察工作,發現沿途一帶情況嚴重,在桐梓縣召開了緊急會議,會上吳實同志罵開了:「先不要說的原則,你們多少有點良心沒有,人都餓死了,你們還不安排生活,還在反瞞產。」各縣根據吳實同志的指示,先後開倉發糧,停止了事態的發展。而湄潭縣委主要負責人卻一直頂著,並對地委表態說:「湄潭沒有死人」仍不發糧食。遵義地委副書記×××忍不住了,對湄潭縣說:「你們縣要趕快採取措施,開倉發糧」,縣委主要負責人又頂了回去,並說:「情況不是那麼嚴重,不會出死人事件,妖風刮到我們縣委頭上來了,我是不怕的,十二級颱風也刮不倒我。」他這一頂,湄潭縣多死了幾萬人。 事件中,縣委主要負責人加強了郵政通信檢查,凡是向上級反映情況或控告的材料,都被卡下來,把消息封鎖得死死的。縣委第一書記個人就扣住五十一封信件,兩封未具名的交公安機關偵察。凡是反映情況的人都受到各種打擊迫害。一九六○年四月,省、地委派出工作組到湄潭調查,縣裡繼續捂蓋子。綏陽公社黨委負責人重抄故技,以保護首長為名,把群眾趕上山去不與工作組接觸,又把嚴重病號和孤兒集中關起來,在一間烤煙房裡就關死三十六人,又組織人力把屍體丟在土坑消洞裡。該社背後兩個大消洞裡面,丟了幾百具屍體,還有還未斷氣就往裡面扔,扔下去還哇哇地叫,群眾把這個消洞叫「萬人坑」。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678-89. Accessed: 12/13/2013
圍繞「湄潭事件」進行的「新三反」、「整風整社」運動,本來是為了總結教訓,平息民憤,挽回影響,調整黨群關係。而實際上是以「左」反「左」,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把事態重新擴大,並沒有找出造成「湄潭事件」的真正原因,接受沉痛教訓。而是把事件的全部責任一鍋端給下面,讓你吃不完起來。這種以「左」反「左」的作法,只能是抱薪救火,錯上加錯。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707-10. Accessed: 12/13/2013
貴州的湄潭事件比河南的信陽事件早揭露半年,兩地相差一兩千公里,而發生的情況極為相似,可見大一統的極權制度有何等威力!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710-11. Accessed: 12/13/2013
在「挖糧集資」運動中,死人事件接連不斷,縣委書記王之一等卻說:「不要大驚小怪」,「死人不可避免」,是「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的問題」,聲稱「不能給群眾運動潑冷水」。他們經常在電話中三令五申:必須限期完成任務。所以下邊蠻幹的人氣焰更加囂張。叫嚷什麼「死人算什麼,死是他不願意過社會主義的關,把資產階級思想帶到棺材裡去啦」!壽陽的「挖糧集資」運動從一九五九年十月底發動,到一九六○年一月被中共中央制止,經歷三個月時間,據運動後統計,全縣二百八十三個管理區中,有二百五十九個管理區發生違法亂紀, 造成人身傷亡,在四百三十五個生產隊中,有一萬一千一百五十九戶被抄家搜查,二萬四千零六十三戶被集資,三千一百一十六人遭到殘酷鬥爭,打死、逼死、嚇死及缺糧餓死等非正常死亡人數達三百四十九人之多。全縣城鄉籠罩在一片恐怖氣氛中。中共山西省委查清事實後,撤銷了王之一黨內外一切職務,改組了壽陽縣委、宗艾公社黨委,查處了一百三十三名犯有嚴重錯誤的黨員幹部,追究了三十五名嚴重違法亂紀人員的法律責任,其中王維、蘇景雲等四人被處以死刑。對受到摧殘的人員和迫害致死者的家屬以及其他困難戶撥專款派人上門進行安撫,集資物款退還原主,國家撥出三千萬斤糧食返還農村,解決群眾生活困難問題,盡力挽回極左錯誤造成的危害和損失。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774-85. Accessed: 12/13/2013
城關公社塘蘭大隊黨支書崖日堅,不忍讓群眾活活餓死,開倉庫撥了部分糧食給斷炊的群眾救急。洪華在全縣三級幹部會議上指著崖的鼻子大罵:「有你崖日堅,就沒有我洪華;有我洪華,就沒有你崖日堅。」當場宣佈開除崖日堅黨籍,撤銷一切職務,並被罰站到散會。此後又被拉去縣裡和村裡,召開大大小小的鬥爭會,輪流鬥爭後還不給飯吃。在一次鬥爭後,這位身強力壯的三十多歲農村幹部走不到兩里路,活活地餓死在回家的路上。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846-50. Accessed: 12/13/2013
十二月二日到二十九日,縣裡召開五級幹部會,採取追、壓、鬥等手段,讓參加會議的社隊幹部交待「瞞產私分」的糧食數字。在五級幹部會上。逼迫全縣社隊幹部承認瞞產私分糧食二千八百萬斤,讓他們保證一九六○年春耕期間不缺口糧,不缺種子,不缺飼料。齊丕文在會上說:「種子、口糧不要考慮,先完成徵購任務再說。將來沒有吃的最多發生兩個問題,一是造反,二是逃荒。不要怕造反,我們有的是解放軍。」還威脅說:「誰完不成任務,是黨員的先開除黨籍再逮捕。」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895-99. Accessed: 12/13/2013
由於中國當時是一個政治權力高度集中的國家,又實行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國家壟斷了一切經濟資源,嚴密控制著一切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那時,在全國所有的地方都有同樣的組織機構,都執行同樣的政策,都流行同樣的政治話語;全國每一個人都生活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某一個組織之中,都喊同樣的口號;在相同的時間內各地的官員們都在召開同樣內容的會議。由於全社會都是同樣的情況,一旦出現制度性的災難也必然是全國性的,受難者找不到逃脫之地。所以,大饑荒是覆蓋全國的。 因此,在這一冊介紹各省的情況時,讀者會發現,各省情況是那麼樣地相似:浮誇,多報糧食產量--在虛報產量的基礎上的高徵購--完不成徵購任務就大搞反瞞產私分--大辦公共食堂--食堂停伙--農民飢餓而死。「五風」在各地橫行,「衛星」在各地升空,大辦鋼鐵在各地都是同樣荒唐。 但是,各地饑荒輕重程度有所不同,非正常死亡率因地而異。全國非正常死亡率較高的省應當是四川、安徽、甘肅、河南、山東、青海、湖南等省,較低的有山西、浙江、江西、吉林等省。就一九六○年死亡率而言,據各省官方統計,四川為負千分之五十三.九十七,河南負千分之三十九.六十,貴州負千分之五十二.三十三,安徽負千分之六十八.五十八,山東負千分之二十三.六十,甘肅負千分之四十一.三十,青海負千分之四十.七十三,湖南負千分之二十九.四十二等。有些省一開始災情就很重,由於揭露得較早,到一九六一年就開始好轉,如山東、河南等省。有的省的蓋子長期摀住,繼續推行大躍進的政策,餓死的人就多。如四川省,一九五八年就開始餓死人,一直到一九六二年還有餓死人的現象發生。這五年四川的死亡率為:負千分之十五.十七;負千分之四十六.九;負千分之五十三.九十七;負千分之二十九.四十二;負千分之十四.八十二。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8985-9000. Accessed: 12/13/2013
在中國計劃經濟制度下,城鄉分割,城鎮居民和農民是身份不同、待遇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的兩個社會群體。國家計劃部門每年根據預計糧食產量安排下一年度糧食收支的「盤子」。「收」是指從農民那裡徵購的糧食和進口糧食,「支」是指城鎮居民口糧、農村非產糧人口用糧、工業用糧、出口和軍事用糧,收入減支出就是糧食庫存。中央政權對糧食庫存十分重視。由於「收」過了頭(即徵購了過頭糧),在「支」中還包括「返銷」給農民的口糧。「支」有強大的剛性,除了農民的口糧以外,是很難壓縮的。政府安排的順序是,先保證了糧食支出以後,再考慮留給農民多少口糧。由於「支出」盤子太大,所以經常在農民那裡徵購「過頭糧」。為了保證收支平衡,政府強迫農民做出最大的犧牲。所以,在大饑荒期間,餓死的都是生產糧食的農民。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9477-84. Accessed: 12/13/2013
那麼,能夠享受糧食定量保證的城鎮居民的生活怎麼樣呢?普通人是按勞動強度大小不同來確定糧食定量指標的,高級幹部和極少數高級知識分子,則是按權力等級享受特殊供應的。權力層次不同,享受的供應水平不同。廣大普通市民,雖然不會餓死,但只能處於半饑半飽狀態。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9485-88. Accessed: 12/13/2013
和農村基層幹部多吃多佔不同,城市裡的高級幹部和著名高級知識分子,卻有合法的特殊照顧。能受到照顧的高級知識分子只是知識分子中的極少數,受惠最多的還是高級幹部。高級幹部在照顧高級知識分子的名義下享受特需供應。 一九六○年十一月九日,中共中央轉發了國務院副秘書長齊燕銘在一九六○年七月三十日擬訂的《關於對在京高級幹部和高級知識分子在副食品供應方面給予照顧問題的報告》中共中央在文件中指出:「中央認為,這個報告中提出的方案和意見,原則上也適用於全國各地區,現把它摘要轉發,希望各地參照執行。」中共中央在轉發時,把齊燕銘報告中的「在副食品方面給予照顧」幾個字改為「特需供應」,從此「特需供應」成了一個神秘而令人妒羨的詞語。齊燕銘報告的內容摘要如下: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9705-11. Accessed: 12/13/2013
有了特需供應人員,隨之就出現了特需供應商店。特需供應商店秘密而神秘,一般百姓只知道其存在,不知道它在什麼地方。掌握特需商品的人,也享受到特殊利益。這種特需供應商店一直持續到文化大革命前,成為中國特權階層的象徵,也是文化大革命的衝擊對象和批判對象。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9749-52. Accessed: 12/13/2013
後來,中央終於決定實行幹部食物補貼。大概因為有些年老的民主人士吃不消這樣的苦,有的已經病倒了。補貼辦法是十七級以上的每人每月糖一斤、豆一斤,十三級以上的每人每月肉二斤、蛋二斤,九級以上的每人每月肉四斤、蛋二斤。這樣,我家每月有六斤肉了。可是我家人口連保姆是八口,六斤肉實際上只夠每星期炒著吃兩次,燉著吃還不夠。但是,比一般人自然還是高級多了。老百姓恨極了,北京市便出現了諷刺的民謠:「高級點心高級糖,高級老頭上食堂。食堂沒有高級飯,氣得老頭上醫院。醫院沒有高級藥,氣得老頭去上吊。上吊沒有高級繩,氣得老頭肚子疼。」老百姓憤懣的情緒自然地集中於這些高級人物,當然包括我在內。其實,不是吃這六斤肉有罪,而是讓老百姓挨餓有罪。
杨继绳, 墓碑 卷上. Kindle Edition. loc. 9820-27. Accessed: 12/13/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