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多月了,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來,這三個多月,是一連串沒有記億的日子。白天,我們到處潛伏著,像冬眠的毒蛇,一個個分別蜷縮在自己的洞穴裡。直到黑夜來臨,我們才甦醒過來,在黑暗的保護下,如同一群蝙蝠,開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亂的飛躍。在公園裡,我們好像一隊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蓮蕊池的台階上,繞著圈圈,在跳著祭舞似的,瘋狂的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們竄逃到南陽街,一窩蜂鑽進新南陽裡,在那散著尿臊的冷氣中,我們神出八爪魚似的手瓜,在電影院的後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們,我們躲過西門町霓虹燈網的射殺,溜進中華商場上中下備層那些悶臭的公廁中。我們用眼神,用手勢,用腳步,發出各種神秘的暗號,來聯絡我們的同路人。我們在萬華,我們在圓環,我們在三水街,我們在中山北路--我們鬼祟的穿進一條條潮濕的死巷,閃入一間間黝暗腐朽日據時代殘留下來的客棧裡。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絕了跡,我們才一個個從各個角落裡,爬回到大街上來,這時,這些冷落的,不設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屬於我們的。我們手裡接著一疊沁著汗水的新台幣,在黎明前的一刻,拖著我們流乾精液的身體,放肆而又虛脫,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裡去。

白先勇, 孽子. Kindle Edition. loc. 395-405. Accessed: 9/6/2015


「這一個,這一個是涂小福,上個月我還到市立精神療養院去看他,給他帶了兩盒掬水軒的餅乾。他見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嘻嘻地問道:「郭公公,美國來的飛機到了麼?』五年前,小塗跟一個從舊金山到台灣來學中文的華僑子弟纏上了,兩個人轟轟烈烈地好了一陣子,後來那個華僑子弟回美國去,塗小福就開始精神恍惚起來,天天跑到松山機場西北航空公司的櫃檯去問:『美國來的飛機到了嗎?……?』」

白先勇, 孽子. Kindle Edition. loc. 930-933. Accessed: 9/6/2015


「這些鳥兒,」郭老感慨道,「不動情則已,一動起情來,就要大禍降臨了!」

白先勇, 孽子. Kindle Edition. loc. 934-934. Accessed: 9/6/2015


「『郭公公--』他的聲音都在發痛,『我要離開他了,我再不離開他,我要活活地給他燒死了。我問他,你到底要我什麼?他說,我要你那顆心。我說我生下來就沒有那顆東西。他說:你沒有,我這顆給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這顆東西挖出來,硬塞進我的胸口裡。郭公公,你是知道的,從小我就會逃,從靈光育幼院翻牆逃出來,到公園裡來浪蕩。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間小公寓,再舒服也沒有了。他從家裡偷偷搬來好多東西,電扇、電鍋、沙發,連他自己那架電視也搬了來,給我晚上解悶。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勁想往公園裡跑。郭公公,你記得麼?我十五歲那年在公園裡出道,頭一次跟別人睡覺,就染上了一身的毒,還是你帶我到市立醫院去打盤尼西林的。我對他說:我一身的毒,一身的骯髒,你要來做什麼?他說:你一身的骯髒我替你舔乾淨,一身的毒我用眼淚替你洗掉。他說的是不是瘋話!我說:這世不行了,等我來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來報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飛走了,開始逃亡了!』

白先勇, 孽子. Kindle Edition. loc. 995-1003. Accessed: 9/6/2015


「阿鳳失蹤了兩個多月,龍子找遍了全台北,找得紅了眼,發了狂。在一個深夜裡,那還是一個除夕夜,龍子終於在公圍的蓮花池畔又找到了阿鳳。阿鳳靠在石欄杆上,大寒夜穿著一件單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個又肥又醜,滿口酒臭的老頭子,在講價錢。那個酒鬼老頭出他五十塊,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龍子追上前拚命攔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鳳卻一直搖頭,望著龍子,滿臉無奈。龍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說:『那麼你把我的心還給我!』阿鳳指著他的胸口:『在這裡,拿去吧。』龍子一柄匕首,正正地便刺進了阿鳳的胸膛。阿鳳倒臥在台階的正中央,滾燙的鮮血噴得一地--」

白先勇, 孽子. Kindle Edition. loc. 1003-1008. Accessed: 9/6/2015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親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離家這幾個月來,我愈來愈感覺到父親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時時有形無形地壓在我的心頭,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無法承擔的痛苦。那次我護送母親的骨灰回家,站在我們那間明暗潮濕、在靜靜散著霉味的客廳裡,我看見那張讓父親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壓迫,而興起一陣逃離的念頭。我要避開父親,因為我不敢正視他那張痛苦不堪灰敗蒼老的面容。

白先勇, 孽子. Kindle Edition. loc. 3844-3848. Accessed: 9/8/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