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不叫「出家」,叫「當和尚」。他的家鄉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蓆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和尚。當和尚也要通過關係,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江金山寺的、揚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和尚。他當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裡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後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了--」,說是「明子準能當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和尚,得下點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字的和尚呢!於是明子就開蒙入學,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裡都誇他字寫得好,很黑。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8-10. Accessed: 1/19/2014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聰明麼?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裡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裡走走,那裡走走,發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裡涼快。庵裡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乾淨,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裡乘涼。白天,悶在屋裡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幹的人。有時一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裡有些什麼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後面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面飛,一面旋轉。然後,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唸經,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頭的機會。一場大焰口過後,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後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後,叫和尚唱小調,拉絲絃,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唱。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裡。據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他平常可是很規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穀場上乘涼的時候,一夥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的。家鄉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 一轉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 姐兒生得漂漂的, 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裡有點跳跳的。 -- 這個庵裡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71-94. Accessed: 1/20/2014
偷雞的有一件家什--銅蜻蜓。看準了一隻老母雞,把銅蜻蜓一丟,雞婆子上去就是一口。這一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一把薅住。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98-99. Accessed: 1/20/2014
他們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唸一道「往生咒」,並且總是老師叔唸,神情很莊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歡喜。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104-7. Accessed: 1/20/2014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168-70. Accessed: 1/20/2014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 「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雲遊,逢寺掛褡。」 「什麼叫『掛褡』?」 「就是在廟裡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唸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 「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174-81. Accessed: 1/20/2014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髮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後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201-4. Accessed: 1/20/2014
「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麼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麼大一個廟?!」 「還早吶!」 划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划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划!」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224-32. Accessed: 1/20/2014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汪曾祺, 受戒. Kindle Edition. loc. 235. Accessed: 1/20/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