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時候,來祭弔的人早擠滿了一堂,正當眾人熙攘之際,突然人群裡起了一陣騷動,接著全堂靜寂下來,一片肅穆。原來尹雪艷不知什麼時候卻像一陣風一般地閃了進來。尹雪艷仍舊一身素白打扮,臉上未施脂粉,輕盈盈地走到管事臺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地簽上了名,然後款款地步到靈堂中央,客人們都倏地分開兩邊,讓尹雪艷走到靈臺跟前,尹雪艷凝著神、斂著容,朝著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在場的親友大家都呆如木雞。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住了,未敢輕舉妄動。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於尹雪艷,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艷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尹雪艷行完禮後,卻走到徐太大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後莊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眾人面面相覷的當兒,尹雪艷卻踏著她那輕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一時靈堂裡一陣大亂,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過去,吳家阿婆趕緊丟掉拂塵,搶身過去,將徐太太抱到後堂去。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172-81. Accessed: 1/10/2014
「『臺——兒——莊——』,俞老弟,這三個字不是隨便提得的。」 「上禮拜我們教官講『抗日戰史』,正好講到『臺兒莊之役』。」俞欣慌忙解說道。 「你們教官是誰?」 「牛仲凱,是軍校第五期的。」 「我認得他,矮矮胖胖的,一嘴巴的湖南丫子。他也講『臺兒莊之役』嗎?」 「他正講到日本礬谷師團攻打棗澤那一仗。」俞欣說道。 「哦——」賴鳴升點了點頭。突然間,他回過手,連掙帶扯,氣吁吁地把他那件藏青嗶嘰上裝打開,撈起毛線衣,掀開裡面的襯衫,露出一個大胸膛來。胸膛右邊赫然印著一個碗口大,殷紅發亮的圓疤,整個乳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個坑塘。劉太太笑著偏過頭去,驪珠也慌忙捂著嘴笑得低下了頭。賴鳴升指了指他那塊圓疤,頭筋疊暴起來,紅著一雙眼睛說道: 「俞老弟,我賴鳴升打了一輩子的仗,勛章倒沒有撈著半個。可是這個玩意兒卻比『青天白日』還要稀罕呢!憑了這個玩意兒,我就有資格和你講『臺兒莊』。沒有這個東西的人,也想混說嗎?你替我去問問牛仲凱:那一仗我們死了幾個團長,幾個營長?都是些什麼人?王銘章將軍是怎麼死的?他能知道嗎?」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535-46. Accessed: 1/10/2014
賴鳴升一面胡亂把衣服塞好,一面指手畫腳地對俞欣說道: 「日本鬼打棗澤——老子就守在那個地方!那些蘿蔔頭的氣焰還了得?戰車論百,步兵兩萬,足足多我們一倍。我們拿什麼去擋?肉身子!老弟。一夜下來,我們一團人不知打剩了幾個。王銘章就是我們的團長。天亮的時候,我騎著馬跟在他後頭巡察,只看見火光一爆,他的頭便沒了,他身子還直板板坐在馬上,雙手抓住馬韁在跑呢。我眼睛還來不及眨,媽的!自己也挨轟下了馬來,我那匹走馬炸得肚皮開了花,馬腸子裹得我一身。日本鬼以為我翹掉了,我們自己人也以為我翹掉了。躺在死人堆裡,兩天兩夜也沒有人來理。後來我們軍隊打勝了來收屍,才把老子挖了出來。喏,俞老弟,」賴鳴升指了指他右邊的胸膛,「就是那一炮把我半個胸膛轟走了。」 「那一仗真是我們國軍的光榮!」俞欣說道。 「光榮?」賴鳴升哼了一下,「俞老弟,你們沒上過陣仗的人,『光榮』兩個字容易講。我們國民軍,別的仗不提倒罷了,要提到這一仗,俞老弟,這一仗——」 賴鳴升說到這裡突然變得口吃起來,一隻手指點著,一張臉燒得紫漲,他好像要用幾個轟轟烈烈的字眼形容「臺兒莊」一番,可是急切間卻想不起來似的。這時窗外一聲劃空的爆響,窗上閃了兩下強烈的白光。沉默了許久的劉英,陡然驚跳起來,奔向門口,一行嚷道: 「他們在放孔明燈啦。」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546-58. Accessed: 1/10/2014
朴公說畢,賴副官已經把汽車叫過來送客,打開車門在那裡等候著了。正當雷委員要跨上車的時候,朴公又招住了他,把他叫到跟前,對他說道: 「還有一句話,是你老師臨終時留下來的:日後回大陸,無論如何要把他的靈柩移回家鄉去。你去告訴他的那些後人,一定要保留一套孟養常穿的軍禮服,他的那些勛章也要存起來,日後移靈,他的衣衾佩掛是要緊的。」 「是的,朴公,我一定照辦。」 「唔——」朴公吟哦了一下,最後說道:「你老師生前,最器重你。他的後事,你多費點心。至於他那些後輩,有什麼不懂事的地方,你擔待些,不要計較了。」 「這點請朴公絕對放心。」雷委員向朴公深深地行了一個禮便跨進汽車裡去。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1199-1206. Accessed: 1/11/2014
七月十五,中元節這天,終於發生了事故。 那晚柯老雄把娟娟帶出去,到三重鎮去吃拜拜,我回家比平日早些,買了元寶蠟燭,做了四色奠菜,到廚房後頭的天臺上,去祭五寶。那晚熱得人發昏,天好像讓火燒過了一般,一個大月亮也是泛紅的。我在天臺上燒完幾申元寶,已經熏出了一頭汗來,兩腮都發燒了,平時不覺得,算了一算,五寶竟死了十五年了。我一想起她,總還像是眼前的事情,她倒斃在華三的煙榻上,嘴巴糊滿了鴉片膏子,眼睛瞪得老大,那副淒厲的樣子,我一閉眼便看見了。五寶口口聲聲都對我說:我要變鬼去找尋他! 差不多半夜裡,柯老雄才夾著娟娟回來,他們兩人都喝得七顛八倒了。柯老雄一臉紫漲,一進門,一行吐口水,一行咒著:幹伊娘!幹伊娘!把娟娟腳不沾地地便拖進了房中去。我坐在廚房裡,好像火燒心一般,心神怎麼也定不下來。柯老雄的吆喝聲分外的粗暴,間或還有撕打的聲音。突然我想起了五寶自殺前的那一幕來:五寶跌坐在華三房中,華三揪住她的頭,像推磨似地在打轉子,手上一根鋼煙槍劈下去,打得金光亂竄,我看見她的兩隻手在空中亂抓亂撈,她拼命地喊了一聲:阿姊——我使足了力氣,兩拳打在窗上,窗玻璃把我的手割出了血來——一聲穿耳的慘叫,我驚跳了起來,抓起案上一把菜刀,便往房中跑去。一衝開門,赫然看見娟娟赤條條地騎在柯老雄的身上,柯老雄倒臥在地板上,也是赤精大條的。娟娟雙手舉著一隻黑鐵熨斗,向著柯老雄的頭顱,猛捶下去,咚、咚、咚,一下緊接一下。娟娟一頭的長髮都飛張了起來,她的嘴巴張得老大,像一隻發了狂的野貓在尖叫著。柯老雄的天靈蓋給敲開了,豆腐渣似灰白的腦漿灑得一地,那片裂開的天靈蓋上,還粘著他那一撮豬鬃似的硬髮,他那兩根赤黑的粗膀子,猶自伸張在空中打著顫,娟娟那兩隻青白的奶子,七上八下地甩動著,濺滿了斑斑點點的鮮血。她那瘦白的身子,騎在柯老雄壯碩的赤黑屍體上,突然好像暴漲了幾倍似的。我感到一陣頭暈,手裡的菜刀跌落到地板上。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1349-65. Accessed: 1/11/2014
這批老光桿子,在我這裡包飯,有的一包三年五載,有的竟至七年八年,吃到最後一口飯為止。像那個李老頭,從前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說是城裡的房子,他佔了一半。兒子在臺中開雜貨鋪,把老頭子一個人甩在臺北,半年匯一張支票來。他在我們店裡包了八年飯,砸破了我兩打飯碗,因為他的手扯雞爪風,捧起碗來便打顫。老傢伙愛唱《天雷報》,一唱便是一把鼻涕,兩行眼淚。那晚他一個人點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說是他七十大壽,哪曉得第二天便上了吊。我們都跑去看,就在我們巷子口那個小公園裡一棵大枯樹上,老頭子吊在上頭,一雙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頂黑氈帽滾跌在旁邊。他欠的飯錢,我向他兒子討,還遭那個挨刀的狠狠搶白了一頓。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1395-1401. Accessed: 1/11/2014
我們開飯館,是做生意,又不是開救濟院,哪裡經得起這批食客七拖八欠的。也算我倒楣,竟讓秦癲子在我店裡白吃了大半年。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調戲人家女職員,給開除了,就這樣瘋了起來,我看八成是花痴!他說他在廣西容縣當縣長時,還討過兩個小老婆呢。有一次他居然對我們店裡的女顧客也毛手毛腳起來,我才把他攆了出去。他走在街上,歪著頭,斜著眼,右手伸在空中,亂抓亂撈,滿嘴冒著白泡子,吆喝道:「滾開!滾開!縣太爺來了。」有一天他跑到菜場裡,去摸一個賣菜婆的奶,那個賣菜婆拿起根扁擔,罩頭一棍,當場打得他額頭開了花。去年八月裡刮颱風,長春路一帶淹大水,我們店裡的桌椅都漂走了。水退的時候,長春路那條大水溝冒出一窩窩的死雞死貓來,有的爛得生了蛆,太陽一晒,一條街臭烘烘。衛生局來消毒,打撈的時候,從溝底把秦癲子鉤了起來,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個四腳朝天的大烏龜,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掉到溝裡去的。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1401-9. Accessed: 1/11/2014
有一陣子,盧先生突然顯得喜氣洋洋,青白的臉上都泛起一層紅光來。顧太太告訴我,盧先生竟在布置房間了,還添了一床大紅絲面的被窩。 「是不是有喜訊了,盧先生?」有一天我看見他一個人坐著,抿笑抿笑的,我便問他道。盧先生臉上一紅,往懷裡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封信來,信封又粗又黃,卻是折得端端正正的。 「是她的信——」盧先生咽了一下口水,低聲說道,他的喉嚨都硬住了。 他告訴我,他在香港的表哥終於和他的未婚妻聯絡上,她本人已經到了廣州。 「要十根條子,正好五萬五千塊,早一點我也湊不出來——」盧先生結結巴巴地對我說。說了半天我才解過來他在講香港偷渡的黃牛,帶一個人入境要十根金條。盧先生一面說著,兩手卻緊緊地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1479-86. Accessed: 1/11/2014
盧先生等了一個月,我看他簡直等得魂不守舍了。跟他說話,他也恍恍惚惚的,有時一個人坐在那裡,倏地低下頭去,自己發笑。有一天,他來吃飯,坐下扒了一口,立起身便往外走,我發覺他臉色灰敗,兩眼通紅。我趕忙追出去攔住他。 「怎麼啦,盧先生?」 他停了下來,嘴巴一張一張,咿咿嗚嗚,半天也進不出一句話來。 「他不是人!」突然他帶著哭聲地喊了出來,然後比手劃腳,愈講愈急,嘴裡含著一枚橄欖似的,講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他表哥把他的錢吞掉了,他託人去問,他表哥竟說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我攢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了一聲,喃喃自語地說道。他的頭一點一點,一頭花白的頭髮亂蓬蓬,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盧先生養的那些蘆花雞來,每年過年,他總站在菜市裡,手裡捧著一隻鮮紅冠子黑白點子的大公雞,他把那些雞一隻隻喂得那麼肥。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1486-94. Accessed: 1/11/2014
我走到盧先生房中,裡面果然是空空的。書桌上堆著幾本舊書,一個筆筒裡插著一把破毛筆。那個湖北婆不知私下昧下了多少東西!我打開衣櫃,裡面掛著幾件白襯衫,領子都翻毛了,櫃子角落頭卻塞著幾條發了黃的女人的三角褲。我四處打量了一下卻發現盧先生那把弦子還掛在牆壁上,落滿了灰塵。弦子旁邊,懸著幾幅照片,我走近一瞧,中間那幅最大的,可不是我們桂林水東門外的花橋嗎?我趕忙爬上去,把那幅照片拿了下來,走到窗戶邊,用衣角把玻璃框擦了一下,借著亮光,覷起眼睛,仔細地瞧了一番。果然是我們花橋,橋底下是漓江,橋頭那兩根石頭龍柱還在那裡,柱子旁邊站著兩個後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盧先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羅家姑娘了。盧先生還穿著一身學生裝,清清秀秀,乾乾淨淨的,戴著一頂學生鴨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羅家姑娘,就不由得暗暗喝起采來。果然是我們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雙靈透靈透的鳳眼,看著實在叫人疼憐。兩個人,肩靠肩,緊緊地依著,笑瞇瞇的,兩個人都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模樣。 盧先生房裡,什麼值錢的東西也搜不出,我便把那幅照片帶走了,我要掛在我們店裡,日後有廣西同鄉來,我好指給他們看,從前我爺爺開的那間花橋榮記,就在漓江邊,花橋橋頭,那個路口子上。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1552-62. Accessed: 1/11/2014
「嶔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斗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地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徨、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投入極權懷抱,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起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嶔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得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地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白先勇, 台北人. Kindle Edition. loc. 2146-63. Accessed: 1/12/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