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早已原谅了她的丈夫,母亲却永远在仇恨她的父亲。她无法在现实中去惩罚他,便极力在精神上去满足一种虚构的报复——改名换姓,不承认有此父亲,甚至不允许外婆去原谅。 然而这种背叛只能停留在自我泄愤的地步,因为这个政党曾一度很在意个人的血统以研究其阶级属性。在她报考革命大学那天起,她就要面对无数张表格。她总是试图说明她是她父亲那个阶级的弃婴,她和她母亲属于苦难平民。然而表格却限制了她的声辩,同时还作为一张早有预谋的标签贴上了她的面庞。 20世纪流行一个充满杀机的词叫“历史不清”,母亲被这个语词压迫得痛不欲生。当任何一个批判她的人诘问——你是不是军阀女儿,她就仿佛陷入一个悖论。她比别人还恨她的父亲,却又偏被他们视为同一个敌人。她觉得这个父亲不仅在生前遗弃了她,还在死后长久地陷害着她,她完全无力跳出这一血缘的魔沼。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84-91. Accessed: 4/8/2013


我们连夜沿江寻找,多么希望母亲还徘徊在生死边上,给我们最后一线机会。 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事,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跟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49-52. Accessed: 4/8/2013


1996年我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祈祷》,他不断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时,我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仿佛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奔泻,我似乎也看见了我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把钥匙……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74-79. Accessed: 4/8/2013


那时土家的丧俗还保留着古老的礼仪,在入土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每到黄昏,亲人要到坟前送灯——意在为逝者照亮那漫长的冥路。那是怎样一条黑暗的甬道,其尽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我至今仍无从知道。父母是所谓干部,刚获“解放”未久,还不敢遵守这种隐含迷信的礼制。我担心外婆的孤独行程,遂在每个薄暮点亮灯盏,黯然行进于那墓碑林立的山道上,去为外婆送上一盏坟灯。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86-89. Accessed: 4/8/2013


因为外婆的存在,我在四岁以前仿佛就已经享尽了我一生的幸福。之后“文革”爆发,我才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人世间原来竟然还有那么多的艰难和无奈,需要我用余生去面对。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270-72. Accessed: 4/8/2013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从一些异乡残梦中哭醒——我又看见了婆婆或者父母。梦破之际,泪干之余,总不免幻想,假设在人间之外真有一个阴间,那该多好啊。在这个世间走失的亲人,还能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那死亡就变得毫不恐怖了。那些爱过你的人,只不过是在下一站等你,等你赶去时,还能和他们相聚一家,彼此再次开始生活;你在此间欠下的情,正好在彼处补偿,那一切都能得到救赎,该是一个怎样美好的情景。即使还要重新经历贫穷、苦难、迫害和伤痛,但仍然有那些至亲和你一起,生生世世,不弃不离,那还有什么不能面对呢? 但死亡又确实如同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没有人真能告诉我彼岸的消息。那些先我而去的亲友都像失信的人,他们饮过忘川之水后,或者都已经记不得我们这些被落下的孩子,使得偶尔的托梦也变得那么难以置信。这个世界有无数种宗教教导我们怎样去认识死亡,如果没有一种给我承诺——我还有机会与我的亲友劫后重逢,那它即使许给我一切功名利禄,于我又有何用?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383-92. Accessed: 4/8/2013


许多见过我外婆的人,偶尔见到我还会感叹——好人啊。可是好人却无好命,这几乎已经是这个世界的潜规则。这些好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来承担磨难的;他们像一粒糖抛进大海,永远无法改变那深重的苦涩,也许只有经过的鱼才会知道那一丝稀有的甜蜜。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392-95. Accessed: 4/8/2013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亲情故事,每个墓碑下都埋葬着一部残酷长篇。真正掘开之时,这些苍白的文字又何以能承载那无数的往事?如果没有在天之灵,你的写作不过是在给自己的心灵埋单——你在今世欠下的许多,都该在今世把它埋下而已。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改变这个世界什么?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395-97. Accessed: 4/8/2013


大伯其实早就明白他的父亲也在从事着相同的事业。当他正式履新成为党员之后,他曾经回到故乡,满怀欣喜地向其父报告——他也是地下党了。50年之后,他感慨地对我说——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父亲听罢不仅没有惊喜和鼓励,而是狠狠地将他臭骂一顿。其父对他吼道:这种砍脑袋的事儿,有我一个已经是没法,你还掺和进来找死啊。 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雨之后,大伯沉痛地说——我现在才明白,父亲这样的指责,并非完全是出于父爱,他应该还有许多切肤之痛,只是无法言说而已。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456-61. Accessed: 4/8/2013


用许多红色小说的话说——1938年的大伯,已经是“组织上的人”了。事实上,组织中只有细胞,是不再有人的。发明组织的人,是按机器原理设计的,个体的人在组织中,类似某个螺丝、刀片一般的部件。任何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都是组织所不允许的;组织只会冠冕堂皇地提倡集体主义,会用无数教条来帮助你遗忘作为人的个性。而且,有组织就会有纪律,面对这种暗中制定秘密掌握的律条约法宣誓。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506-9. Accessed: 4/8/2013


若干年之后,我和大伯漫步于珞珈山的密林草径中时,我向大伯提出了这一疑问。他苦笑着告诉我——人除开生命本能之外,还有更高的精神本能,这种本能就是追求自由。西哲说:不自由,毋宁死;讲的就是精神自由的价值大于生存。我们那一代人,许多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而蒋介石从孙中山那里继承而来的国家体制,是违背现代宪政的“三一律”——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政党。当基本的人权都要被这个政府所钳制时,如果有另外一个党打出“要自由民主,要结社言论自由”的口号时,你说它能不吸引我们这些爱国哀民而又轻身躁进企图改造社会的理想青年吗?无数优秀的先驱真正为此理念抛了头颅。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514-19. Accessed: 4/8/2013


虽然与组织失去联系,但他对国民党的仇恨不仅没有消解,反而与日俱增了——因为他和沦陷区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弟妹来信告诉他,父亲在这一年已经被国民党处死。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突然失去组织的人多如牛毛,谁都认为自己还是党员,仍要继续单兵作战。谁也没想到,建国后这一类同志,会被视为自动脱党甚至叛徒,而在历次运动中受到各种非人的折磨和终身的歧视。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591-95. Accessed: 4/8/2013


大伯兴致勃勃地等来了暑假,他的病也基本痊愈,终于如愿以偿地启程。他满心喜悦忐忑激动地换上最干净但仍然陈旧的衣服,带着简单的行囊走向内江。他按照她事先给定的地址寻访到那幢华贵的小洋房时,已然是黄昏,他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一个悲剧黄昏终于出现了。我多年后阅读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句——那嗒嗒的马蹄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一个过客——时,我依旧无法忍住我遥想大伯命运的凄凉眼泪。 一个24岁的贫寒学生,带着他对爱情的全部幻想,在一个陌生小城的薄暮,局促不安地敲响了他的命运之门。仆妇把看似寒酸的他带进了那幢洋楼,他终于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青春恋人。他原先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会有种种情不自禁的激动。然而站在面前的她,虽然光彩依旧,成熟得更加风韵诱人,但是脸上的微笑却礼貌得十分冰凉,甚至还带着几缕嘲讽和不屑。他敏感的内心岂能不感到那种拒人千里的冰霜况味,但是他无法明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想象文字和本人之间,怎么会情感相去霄壤。 青春少年到底还不谙世界的诡异,只能略识世故的颜色。在王冰松欲言又止的冷漠之中,大伯未能从她那哭过的眼眉间读懂少女的心思,只是自卑地以为她华贵的门户在嫌弃他的贫寒。他还是被她礼节性地留饭,整个晚餐所有家人的淡淡礼仪,像一扇巨大的石磨,把他多年的相思和深爱,终于一点一点地碾磨成碎片。 尽管主人还是礼貌留宿,但自尊的他已经无法小驻倦足了。他独自走向江边,在那里终夜徘徊——他初尝失恋的滋味,这种滋味中还有一种受骗和受辱的感觉——早知如此,你何必要害我间关千里,风尘两袖来道一声再见呢?他只能想到死,脚下就是滚滚沱江,他实在不知道这异乡的河流将把他带向哪里。 他艰难活到了次日,初生的夏日结束了他的噩梦,他决定无言挥别这个原本与他漠不相干的江城。1985年的冬夜,我们老少围坐在武大的小木屋中,大伯老泪还是无法自持,他说他徜徉在那个青石小街上,决定不去辞别,但是很奇怪,他的脚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幢楼前,他完全不由自主地走去,他甚至看见了她和她表妹在花园中的背影——就是这个美丽的背影,一下子把他刺醒了。他突然转身快步走向码头,他怕稍一犹豫就会自尊崩溃,要去祈求她的爱怜。 他决绝地走了,他的教养使他没有勇气去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这样转瞬剧变?这一转身就是半个世纪,挥手即成陌路,而陌路红尘,还硝烟弥布,他们的今生就这样少年般负气地错过了。等到若干年后终于能够听到她的解释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万千悔恨又何能重挽岁月的脚步。就像昆德拉所说:生命不是话剧,可以彩排一次再正式登台。他们的悲剧一次性上演,就挥霍完了他们的一生。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629-52. Accessed: 4/8/2013


就这样,组织以为大伯早已和罗某接上头,就再也没人来联络过了。而罗某也再未出现,直到80年代涉及大伯的党籍恢复时,武大党委多次找顶头上司和当时的直接证人罗某,罗皆说大伯自动脱党,不能恢复。武大动员大伯自己去找这个当年的当事人,两个情敌才有了又一次谋面。但是罗某明知大伯这个当年的老革命,已经受尽了新中国的折磨,却依然坚持说——他当时给大伯打了暗号,大伯不接。大伯说那时根本没有暗号一说,更不知道他是党员。 但是两个人的事儿谁来做证,一个还是炙手可热的高官,一个是潦倒落拓的摘帽“右派”,组织的秤杆是倾斜的。虽然那时大伯还没有找到王冰松,还无法破译这个历史隐秘;但是心高气傲的他,一生都快完结,他又怎肯去向这个“青救”时代他都未曾高看过的人再三俯首仰乞。于是,他终于戴着脱党的帽子,走完他的余生。不过这个时候,他原本只是因为朋友们的怂恿,试图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661-69. Accessed: 4/8/2013


钱瑛大姐很热情地说——你放心,你先去找一个工作,等局势稳定后,你不来找党,党也会去找你的。其他更多的老同学都是说——我们当然能证明以前的你,但是四川时期的事情,还是要等那边的组织来确认。毕竟社会复杂,叛党投敌甚至暗藏做匪谍的现象也很多,一切还是要按组织原则来处理。 大伯顿时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当年那些并肩战斗的朋友,似乎也都失去了旧日的纯情,甚至言语中不免视他为一个机会主义者——我们浴血奋战终于成功之日,你们这些在白区享福偷生的人,还想来分享胜利果实吗?对于洁身自好的他来说,如果再去死乞白赖地寻求认同,那也确实是一件有伤自尊的事。 幸好他还有一技之长,幸好他的老同学孙士祥给他写了一封介绍信,证明他父亲是烈士,于是他得到了新社会的第一份职业——在武汉铁路局扶轮中学教政治课。而且根据他的水平,定了中教四级的工资待遇,每月85元。在那时,这也算不菲的了。 之后他又调到郑州铁路局,1950年夏天又先后调到武汉一中、湖北省实验师范、武汉市教育局等等;最高职务当过教导主任。他“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乐得苟且偷安了。党还会来找他吗?党还记得这个当年的民运学运精英吗?他基本不再期待了。 可是,他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真的能从此苟安吗?党当然还会来找他,却是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于是1955年这个最初的凶年开始向他严峻地走来……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693-706. Accessed: 4/8/2013


一个女人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可以在伤害了他多年之后,还令他如此痴迷——这是我多少年来的困惑。他既然如此爱着她,那为何不去再寻找、再试探解开当年的谜团呢?问题在于,抗战胜利之后,所有流亡者都归来故地,但是王冰松却没有归来,她突然消失在整个南方中国了。另外,以我对大伯的了解,他就是一个愿意默默爱着的人。天性浪漫的他,并未在意爱情的世俗结局,他觉得真正的爱情,不以能否相伴作为尺度来考量。只要他还在爱着,他内心就在享受着其中的甜蜜与苦涩。很多时候,我们都认为他爱上的是一个幻象,都觉得他毫无希望的等待没有意义;但是他自己仍旧执迷其中,仿佛冥冥中有谁在提醒,他爱的那个人,也在经受和他一样的苦难,他不能独自去幸福。即使他们今生不再聚首,那他也要遥远地去分担她的孤独和折磨。现在看来,他爱上了爱情本身。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714-21. Accessed: 4/8/2013


他以衰朽之躯还想在生命的黄昏,再给她一点温暖,于是去信委婉试探——我们的生命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序曲,然而整个人生的正本就这样空白地翻过去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共创一个幸福的尾声吗? 她何等聪明的女子,岂能不懂他的关关哀鸣。她回信说——志超兄,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的一生,竟会因我而被毁至此;越想越觉得自己就是你的罪人……原谅我今天已经是几个外孙的老太婆了,我今生没有把我的青春美丽给你,未能陪你熬过那么多苦难孤独,现在我又怎么能将自己的衰朽残年去面对你呢?更何况儿孙绕膝,我要扔下他们再去陪你,也终觉残酷。今生我欠下你的,看来今生已是无法偿还,如果还有来生,我们再约好吗…… 一个曾经骄傲唯美了一生的女人,自然不愿如世俗的黄昏恋一样来再续前缘。但是,她要设法搬去压在她心中的那块沉重的巨石,既然不能给他爱情了,那她也要为他鸣冤叫屈,只想要他恢复党籍,有个尽量公道的晚年。于是她动员了当初所有的那些战友来为他证明,许云、孙士祥、魏泽同、密加凡等等都写出了证明,她甚至通过胡克实要找胡耀邦来干预。她自己则给武大党委写下了这样的长函(节选)—— 张志超曾担任“青救”武昌区团宣传部长,为人热情,能干有才,但他对罗某有时有所嘲讽。我在内江时仍保持学生时的单纯,热情坦诚,满怀理想,但是受了当时作为我的党内上级领导人罗某来函的影响,因此当张志超来访时,我态度冷淡。张志超是一个敏感、自尊心强、有傲气的人,当然有所察觉,本约次日再见,不想他却不辞而别,就此失掉联系。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愿保证我没有虚构任何事实情节。罗某对我所说情况,纯属子虚乌有的诬陷……张志超也是在他手中失掉了和组织的联系,他反倒打一耙,说张自动脱党。回忆“青救”时期张志超的才华能力,我不禁深深为之叹息…… 二十三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811-27. Accessed: 4/8/2013


他以衰朽之躯还想在生命的黄昏,再给她一点温暖,于是去信委婉试探——我们的生命曾经有过一个美好的序曲,然而整个人生的正本就这样空白地翻过去了,我们还能在一起共创一个幸福的尾声吗? 她何等聪明的女子,岂能不懂他的关关哀鸣。她回信说——志超兄,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的一生,竟会因我而被毁至此;越想越觉得自己就是你的罪人……原谅我今天已经是几个外孙的老太婆了,我今生没有把我的青春美丽给你,未能陪你熬过那么多苦难孤独,现在我又怎么能将自己的衰朽残年去面对你呢?更何况儿孙绕膝,我要扔下他们再去陪你,也终觉残酷。今生我欠下你的,看来今生已是无法偿还,如果还有来生,我们再约好吗…… 一个曾经骄傲唯美了一生的女人,自然不愿如世俗的黄昏恋一样来再续前缘。但是,她要设法搬去压在她心中的那块沉重的巨石,既然不能给他爱情了,那她也要为他鸣冤叫屈,只想要他恢复党籍,有个尽量公道的晚年。于是她动员了当初所有的那些战友来为他证明,许云、孙士祥、魏泽同、密加凡等等都写出了证明,她甚至通过胡克实要找胡耀邦来干预。她自己则给武大党委写下了这样的长函(节选)—— 张志超曾担任“青救”武昌区团宣传部长,为人热情,能干有才,但他对罗某有时有所嘲讽。我在内江时仍保持学生时的单纯,热情坦诚,满怀理想,但是受了当时作为我的党内上级领导人罗某来函的影响,因此当张志超来访时,我态度冷淡。张志超是一个敏感、自尊心强、有傲气的人,当然有所察觉,本约次日再见,不想他却不辞而别,就此失掉联系。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愿保证我没有虚构任何事实情节。罗某对我所说情况,纯属子虚乌有的诬陷……张志超也是在他手中失掉了和组织的联系,他反倒打一耙,说张自动脱党。回忆“青救”时期张志超的才华能力,我不禁深深为之叹息……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811-27. Accessed: 4/8/2013


在一大群灰头土脸的“老”同学中,除了班干部,大约首先多是记住“李如波”这个名字的——因为各科老师刚开始都爱问:李如波,哪个是李如波?你为何不交作业? 老李一般则都站起来,徐徐答曰不想做,然后自行坐下。他永远显得似笑非笑,不卑不亢。老师有的比他还年轻,反而有些尴尬,以后习惯了,便再也不问。 而全体深化对这一怪人的认识,是另一突发事件——那天,大家都在教室自习。快过建军节了,校办来了一位女干部,找老李这个唯一的复员军人填表,大约是拟慰问一下。老李填表已有几分不悦,该女士拿到表还不走,当场读完,然后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未婚呀?老李答嗯。又问你怎么未结婚呢?只听一声巨响,老李拍案而起,疾声斥曰:你一个大姑娘,你凭什么问这个问题?然后拂袖而去,该女士则确确乎呆若木鸡。 那时,这个国家尚无“私生活”、“隐私权”这些概念,但老李,李如波,却让每个师生都记住了——他与所有人皆有距离。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023-32. Accessed: 4/8/2013


这个世界有多数“怪人”,总不免让人歧视。只有少数,即使难以亲近,却总能令人心存敬畏。老李,许是后者之一。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042-43. Accessed: 4/8/2013


那时初开禁,好书突然成批,新华书店也兴排队。每逢周末,老李大早便开始徒步向舞阳坝,展览馆对面的书店都认识这个净买一些非畅销书的大叔了。钱有限而书常新,实在不忍割爱,老李也只向我一个人借。三元两元,等到月底一退完饭菜票,首先必来还,无论我怎么不收,他亦是会坚持到赢的。有时我也手空,到他借时我必说随后给,然后偷偷找人借了给他,因我深知他是不会再找人开口的。古人认为君子清且贵,老李即有这种气,永远的穷而不贱。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073-77. Accessed: 4/8/2013


我至今找不到一张老李的照片,也许只有他的档案袋里会有一个登记照——如果尚未销毁的话。老李从来不照相,不参与班上的任何合影——他总是用戏言推脱:我怕你们以后在我脸上打叉叉。 三年转眼即逝,我与老李订交忘年,情在师友之间。临歧在即,我委婉相邀他合个影,以慰落月屋梁之思。老李宽厚地笑道——你看,你我之间,尚不至于这样拘于俗情吧。我唯无语。老李的高,是一种我无法企及的高。他似乎早就打算,不在这个俗世留下任何痕迹。流云潭影,来去无踪,他是一个真正的过客,游龙一现,翩然又水逝云飞了。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121-26. Accessed: 4/8/2013


在一个后清教徒时代,一个人滥情是罪过,但一个人独身也同样难容于大众。一个人因为穷或残障而不能成婚,已多蒙歧视,如果他健康且尚可谋生而不婚,则难逃物议。老李这辈子与周遭世界的不协,也多与此相关。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186-88. Accessed: 4/8/2013


我后来可以与他函议这个问题了,他的回答则是——我近来颇闲适,故读书比冬春时坐得住一点。除了城里的“熟人”不多几回来介绍“朋友”外,知我不健谈者均不来座谈经济之道。朋友而要介绍,必是陌生人。先做朋友后“认得”,大抵“认得”以后就不那么“朋友”了。所以此戏法可以不演。至于人们要攻击,要把“古怪”形容得更古怪,我从来不想为之负责。光棍之“古怪”,自古而怪也,我自谓怪之不足……我其实本无绝对的“性忌讳”,只是不肯在爱情观上接受某些势力(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的“改造”而已……许多善良而不幸的人只能默默地走着善良而不幸的路,这些人并不主张禁欲主义、僧侣主义,只是看到(或经历过)“爱情”如何变成骗人的把戏,他们宁可清净些,也不肯去做该把戏的演角……此事我以为不好办,我自己都不喜欢衙门,找对象也当找个不喜欢衙门的,但又要一个不喜欢衙门的姑娘来爱衙门里的我,岂不谬哉枉也。何况年龄问题也实是一大障碍……我也要欢乐,有自己价值标准的欢乐。最美的生活是善良、平等和文明,最好的工作是为未来做几件切实有益的事情,最甜的笑由于淡淡的幽默。人们不以权势扰乱平静无辜的心灵的时代,才是人性真正解放的时代。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192-1202. Accessed: 4/8/2013


有一年,老李在乡路上邂逅了背着娃娃的她,老李的独身乡下也都知道,她远远地含泪相望,老李仍只能掉头而去,这时的他,内心已枯寂如沉渊了。 老李不要求别人做什么,但在乎别人的承诺。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因此他不会原谅别人的食言。他的心灵从此戴上荆冠,永远在暗夜渗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双温情的手,为他除去那些荆榛。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220-24. Accessed: 4/8/2013


庄子说,山林里只有一种散材,既不因其高大挺拔而被伐去廊庙做栋梁,也不会因其蓬杂一无是处,而被砍去当柴薪。这样的树木,方能苟全于乱世,得以颐养天年。古代称为散人的散,便是从这里来。苏家桥的天性,便是这样的散淡。功名利禄于他确如浮云,他是连名心皆已褪尽的人。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687-89. Accessed: 4/9/2013


欲望的本质,是因为它会盲目发酵膨胀。回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只要他耐心守住任何一件事,都早应步入富豪之列。但是他这种人,天生就是那种守个收费公厕,都会梦想连锁的人。于是,火锅托拉斯之梦,沿江扩张到了旧都南京。我至今也想象不出南京人上海人,怎么可能陶然于七婆的麻辣;于是,他铩羽而归,回到故乡达州疗伤。 过去父母责骂孩子,习惯说:“人喊不动,鬼喊飞跑。”以此譬之于他,活脱脱神似。本来,多个朋友多条路,可朋友太多的人,又容易被带入歧途。1989年,一时穷途的他,被朋友吆喝购进大批101生发精,前往广州推销。最后几乎一半的产品送给了黑发浓眉的哥们儿姐们儿,还有一半库存着等自己老到脱毛时使用。 那一年,国家夭折了一批孩子,他却在穷愁中成为父亲。过去他帮助过的江湖人,眼见他的潦倒,开始伸出援手。邓公南方讲话,再次为创伤的社会注入了欲望的油汁,整个国家沸腾起来。一家集团看中他的江湖经验,为他注资开办又是第一家时髦的餐饮娱乐业,要将干部与群众团结在酒色边上。哪知道他人气太旺,处处搁不下江湖情面,但凡叫声哥就要免单,结果很快吃垮了该店。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1804-14. Accessed: 4/9/2013


不管怎样变迁荒芜,我以为,有故乡的人仍然是幸运的。 许多年来,我问过无数人的故乡何在,他们许多都不知所云。他们的父母一代是有的,但到了这一代,很多人都把故乡弄丢了。城市化和移民,剪断了无数人的记忆,他们是没有且不需要寻觅归途的人。故乡于很多人来说,是必须要扔掉的裹脚布;仿佛不这样遗忘,他们便难以飞得更高走得更远。而我,若干年来却像一个遗老,总是沉浸在往事的泥淖中,在诗酒猖狂之余,常常失魂落魄地站成了一段乡愁。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2063-68. Accessed: 4/9/2013


巫师在我们当地又叫端公,似乎是因为他们做法事时的一个重要仪程而得名——他们要把烧红的犁铧用赤手端起。端公有很多法术,于少年的我常常是无解的。但经常的耳濡目染,往往也深入心灵。记得有一个端公的儿子,因为时代原因不能继承父业,只好当了工人。就是这个会念咒止血的大人曾经对少年的我说——如果你长大后不能让家乡扬名的话,那你就没有资格埋葬在家乡。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2075-78. Accessed: 4/9/2013


迷失于这个时代的同道,往往只能拿文章当接头暗号;仿佛前生的密约,注定我们要在今世扺掌,然后一起创世,或者再次站成人墙,慷慨赴死。

野夫, 乡关何处. Kindle Edition. loc. 2120-22. Accessed: 4/9/2013